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六章上

傍晚的时候,长水终于到了家。果然,他看到母亲正站在老宅的大门口向着来路望着。也不知道她已经在那里等了多久,冷风把她梳得平整的发髻吹得有点乱,她的脸冻得发红,这时她正用手揉着迎风流泪的眼睛,一抬头就看见长水笑容满面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淑媛喜出望外,忙接过长水手中的帆布包,又用手帮他拍打大衣上的灰尘,高兴地说:“我就想着你这几天该回来了。天天这时候在这儿望着,今天总算是看到你了。”

长水又从母亲手中抢过了帆布包,说:“妈,还是我拿着吧,不重。你也是的,这么冷的天,还天天站在门口等着,看,你的脸都冻红了。走,咱们快进屋!”

淑媛欢喜地笑着说:“好,进屋进屋,你一路上也冻坏了吧,先进大屋去,那屋炕烧得好,可暖和了。”

长水就和母亲一路穿过前院儿,绕过影壁,要到他们家的上房去。在路过前院的时候,还碰到了出来倒水的二爷爷家的大堂叔建山,建山看到他就笑着说:“大学生儿回来啦!你妈这两天等你等得可着急啦!”

长水也笑着打招呼说:“建山叔好!等我到家收拾好了,再去给二爷问好。”

建山笑着点点头说:“好!”然后又转头去跟淑媛说:“大嫂,这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你看你们家长水,现在多大方展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腼腆啦!”

淑媛笑咪咪地说:“是呀,这孩子还得放出去,让他们见见世面的好。”

建山点头说:“正是呢,不过也得是那样的孩子才行啊,咱这一家子除了在城里当大官的四叔家,谁还能像你们家一样,孩子个个有出息,都能上大学的。你看我家的那两个小子,不是都念完了中学就找事儿做了,不是咱们不愿意供他们,是他们自己念不出来。”

淑媛忙说:“那里有你说得那样差,我看你家的两个孩子也都很好,在家这边做事,就守在身边,不用像我这样牵肠挂肚的。”

建山听了,就看着长水说:“你妈说的这是实话,打你上大学走了以后,她哪天不念叨你,牵挂你的。你以后有出息了,可得好好孝敬她。”

长水望着母亲鬓角悄悄变白了的头发,心中长长叹了口气。是呀,他们都长大成人离母亲而去了。他们都有自己要去追求的世界,而母亲就永远站在他们的身后,殷勤地望着他们,盼望着他们走远走好,又盼望着他们能回回头,再看看她,再让她抱一抱。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为了不失态,他连忙回答建山说:“我知道,等我毕业了以后一定好好孝敬爸妈。”

淑媛和建山都笑了,建山说:“快回屋去吧,这外面太冷了。改天你歇过乏儿来,到我家来,咱们好好唠唠。”长水和母亲一起说好,就和他分手,回到后院他们的家去了。

 

进到父母的大屋,他看到二姐之怡正坐在炕上跟之文和父亲讲话,看到他回来了,就笑着对他说:“你可算回来啦,妈这两天都盼着呢。”

长水笑着点头叫“二姐”,然后又望着建洲说:“爸,我回来了。”

建洲微笑地看着他说:“路上冻坏了吧,脱了大衣上炕暖和暖和。”

长水答应着,放下了箱子,脱了大衣上炕坐下。之文在炕上站起来说:“大哥,把大衣给我,我帮你挂起来。”

长水把衣服递给之文,然后笑着看着她说:“你又长高啦,我看明年要赶上二姐啦。”

之怡听了在旁边拍打了他一下说:“你也学坏啦!我看你上了大学,别的不知道怎样,这个嘴可是变得伶俐起来啦,现在连我都打趣!”

大家听了都笑了。原来,不知怎的,韩家的孩子个子都挺高,只有二姐之怡没有长起来。所以长水打趣说,来年之文都要超过二姐去了。

这时长水又问母亲:“长空呢,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他们不也放假了吗?还有大姐,她回来了吗?”

淑媛正准备出去做饭,听了长水的话,立住脚叹了口气说:“长空那孩子,我们是没招儿啦,一放假就天天跑出去玩。这外面天寒地冻的,我说,你出去有什么好玩!不如在家里暖暖和和地温温书,等你哥回来。结果他说,他约了朋友,要一起上河上溜冰打冰嘎儿去。然后就一溜烟儿地跑了。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一定是又玩疯啦!”

建洲听了就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喊他回来,也快吃饭了。”说完就下炕边穿鞋边对长水说:“你大姐之前就来信了,说是今年晚回来两天,医院事儿忙。我估摸着,明后天也就差不多该回来啦。”

长水点头,又忙起身拦父亲说:“爸,你呆着吧,我去找长空。”

建洲摇头说:“你刚回来,还没暖和过来呢,先歇着吧。我也就是去外面迎迎他,估计这会儿他也是正往家走呢。”说完就掀开棉门帘子出去了。

他还没走出堂屋,长水就听见长空的声音在院子里喊道:“妈,是我大哥回来了吗?”边喊着边往里走,正好迎面碰上出来找他的建洲。他叫了声“爸”,然后又问:“我大哥回来了吧?”

建洲点头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长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看妈没有在大门口等着,就知道,应该是大哥已经回来啦。”他嘴里说着话,这边用手一掀门帘钻了进来。

长水看见弟弟一手拎着冰鞋一手拿着冰嘎和鞭子,浑身冒着热气走了进来,不觉好笑。这个长空,真是个动不停,大冷的天儿,别人都冻得哆嗦,他倒好,竟能玩得流着汗回来。

长空看见他高兴地咧嘴笑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说:“大哥,你终于回来啦!我这两天就等着和你一起去溜冰呢。还有早上起来,你陪我一起去沿着河边跑步吧。现在沿河的柳树都长起来啦,早上河边可好看啦,到处都是树挂!你看了一定喜欢,没准儿还能诗兴大发,写几首好诗出来呢。”

长水望着长空那神采飞扬,充满活力的脸,笑吟吟的刚要答话,旁边母亲先嗔怪地对长空说:“一回来就呱啦呱啦地叫嚷,你又玩疯了,看看外边天都快黑了,才回来!”

长空对长水和之怡伸伸舌头,然后转过脸去搂着淑媛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啦,下回不这样晚回来啦。可是,妈,我饿了,饭好了没有啊?”

淑媛无奈地戳了他额头一下,然后说:“还没呢,华姑正切酸菜呢,我再去切点烀好的大肉,今天咱们吃川白肉。”

长空听了一声欢呼,高兴地说:“好哦!今儿开斋啦!”

之怡下炕说:“妈,我跟你一起做去。咱再化块冻豆腐,切了炖里头,更好吃。我在医院宿舍住着,就想吃咱家的冻豆腐!”

淑媛笑了,她是真的开心,还有什么能比离家的孩子思念着家里的饭菜香,更让一个母亲高兴的呢。她点着头说:“好好,冻豆腐咱有得是,你在家这几天敞开儿了吃。等过完年走的时候,我再给你带几块去。”说完就和之怡一起去厨房做饭去了。

 

长水这回家后的第一顿饭吃得很是热闹,大家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围着一大锅川白肉和几个酱拌的小菜吃得不亦乐乎。建洲还罕见地给长水和后奶奶生的小叔叔建业都倒了点白酒,说他们也长大了,今天高兴,少少喝一点没关系的。

因为有老话儿说“出门饺子归来面”,淑媛特意给长水煮了碗面来应景儿。建洲喝了一点酒,看到全家团团融融,有说有笑地围坐着吃饭,开心起来,刚好看到淑媛给长水端上来了面,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外国人是怎么吃面条的?”

之怡看着父亲微有点泛红的脸上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便知道他心情好,要说故事,于是就笑着凑趣说:“外国人不会用筷子,这么长的面条他们怎么吃呀?爸,你给我们讲讲!”

建洲看大家捧场,更来了兴致,他放下酒盅儿说:“我以前在北平念书的时候,”

还没等他说完,长空就插嘴说:“爸,哪里还有北平,现在是北京!”

建洲对他摆摆手说:“你不要捣乱,我上学的那会儿就叫北平,我叫习惯了。而且一想到我上学时的事,想到那座城市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这个名字啦。你们小孩子是不懂这种感觉的。”

长水看到父亲回忆往事的样子,心里一动,他想,真的,父亲曾经也有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时候啊。他那时是不是也像我们现在一样,心中充满了伟大的理想,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于国于家于己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业。那时的他可会想见,他的未来原来竟又是回到了老家住回了老宅,安静而平庸地过剩下的每一天。

是啊,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难道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平庸,既是生活的底色,现实中的伟大也许并不存在,所以理想才只能叫做理想。长水顺着这条线胡思乱想着,心底里泛上了一丝苦味。随即他又有点鄙视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病呻吟?人生之事千变万化,他一个年纪轻轻,涉世不深的学生又能看得透什么!父亲也许没能实现他当年理想中的宏图伟业,可是他如今为自己的妻子儿女支撑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谁又能说,他不是乐在其中呢。

收回了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长水听父亲兴趣盎然地继续说着:“北平那时候虽然是在战时,可城市仍然是很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上什么店铺没有!我们当时几个要好的同学有空的时候便常常去那边逛。那时最喜欢去的是王府井大街上的东安市场,那里南北两条街,商铺是一家挨一家,门脸儿虽都不大,但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我们最爱去的就是书店,尤其爱逛旧书店,一是便宜,二是还时不时的能淘登到一两本古籍孤本,实在是其乐无穷。”

说着他笑着望向长水说:“我现在还保留着几本当年淘来的古书,以后你若是有兴趣便送你去读。”

之怡听了笑着打趣他道:“爸,你这可就偏心啦!怎么只给大弟一个人,难道我们都是不会读书的吗?”

大家听了都笑了。建洲高兴地说:“你们都有兴趣看吗?若是这样,那自然好!回头给你们一人一本!”

长空却摇着头说:“谁耐烦看那些老古董!二姐,你别打岔!爸,你接着说,王府井大街上还有什么好玩的?”

之文在他旁边眯着眼睛笑着说:“二哥你就想着玩!我要听爸讲外国人是怎么吃面的。”

淑媛听了紧接着说:“可不是,你爸喝了点酒,说话就越来越啰嗦!说要讲洋人吃面,怎么我们听了半天还连个洋人的影儿都没听见!”

她这一说,大家全都大声地笑起来,连总是不太爱说话的小叔叔建业都笑了,他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如今在县里的药房做会计。这时他也听起了兴趣,催着建洲说:“是呀,大哥,你快讲!”

建洲不理会淑媛的打趣,接着说道:“我们那时在东安市场的边上发现了一家大的西菜馆子,叫东华饭店,据说是当年庄王府的大总管裴玉庆开的,门脸儿很气派。当时很多洋人在里面进出。我们那时好奇,又都没吃过西餐,于是就几个人商量要进去尝尝,见见世面。

进去找了位坐下,就有伙计上来给我们介绍,说这家馆子做的意大利菜最是正宗,我们那时都是穷学生,点不起太高档的菜,就每人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意大利面。等伙计把菜端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傻眼,一盘子长长的面条,给我们的餐具就只有刀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当时我的一个同学叫王森的,很机灵,他说,‘你们看看邻桌的那两个洋人,有一个也叫了这个面,咱们看他怎么吃。’然后我们就都偷偷瞄着那个洋人,只见他一手拿着叉子挑起面,一手用刀在旁边帮忙笼着,然后就开始不停地拧叉子直到把整根长条面都缠到叉子上,然后放进嘴里文雅地吃了。

我们看得明白,就自己也跟着学,说来好笑,一顿饭吃下来,滋味好不好全不知道,大家就好像都学了个技术活,累得够呛!”他说到最后,想起当时的样子,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也都觉得有趣,全都笑了。之怡说:“原来外国人是这样吃面的,还真是麻烦!长水,快,用你的筷子给我们缠根面条看看!”听她这样一说,大家更是都笑了起来。

淑媛笑着摇摇头说:“像你说的这样文雅的洋人,我们就没福气见到。不过日本人刚被打走那会儿,咱们城里可尽是些老毛子的苏联兵。一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最能喝酒。我还记得当时我在肉店买肉,就碰上过一个。他比比划划地跟肉店掌柜要了块肉,然后往自己的军装裤兜里一揣,一手还拎着瓶酒就走了。我当时看着新鲜,还有把肉直接揣裤兜里的,也不怕油了裤子!”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听建洲和淑媛回忆些往事。长水觉得这顿饭自己吃得有些熏熏然,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舒坦地靠墙坐着,看着昏黄的灯下围坐着的家人,心想,其实平凡的活着也没什么不好。这一夜他睡得很好,连半个梦都没有做到。

 

长水在家呆了两天,大姐之华终于回来了。长水也快有一年没见到她了,这会儿看她已经把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沿着两边的鬓角各别了发卡,显得利索又干练。她穿了件暗红色的套头毛衣,衬得脸色很红润。这时她正安静地坐在炕桌边上,低头想事情,微微皱着眉,嘴角紧抿着,从侧面看,她的嘴角上方已经有些若隐若现的细纹了。

长水这时想到,大姐的年纪也不小了。他回家的这几天就常听母亲念叨,说大姐什么都好,就是还没有个可心的对象。她虽然自己要强,可是这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总归还是要成家的。但是母亲也知道,大姐的事,她和父亲是鞭长莫及,管不了的。何况大姐一向自己有主意,母亲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信里问一问,催一催她罢了。长水想,不知道日后谁能配得上自己的这个有杀伐决断的姐姐。

这时候母亲掀起门帘进来了,她拿着个针线笸箕也坐到了炕上,拿起针来给长空的衣服上缝扣子。边缝着边同之华说话。她看到长水正坐在地下的椅子上面看书,就对他说:“别坐那椅子上了,冷。你回你和长空的屋去,你们那屋的炕我也给烧上了,这会儿也暖和着,你去那边炕上看书去吧。”

长水知道母亲定是又要和大姐说让她快成家的事,所以支开自己。他也不说破,只是站起来说好,然后出门往他们的屋走。他刚出来,就听见母亲对大姐说:“你不要嫌我唠叨,我还是想问你,在那边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没有了?”

长水听了,微笑着想,果然,母亲还是一直操着这个心。他刚想抬腿走,却听到了大姐又快又干脆地回答:“有了。”长水吓了一跳,立在当地,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屋里淑媛也很是意外,睁大了眼睛惊喜地问:“真的!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之前信里也没跟我提起过?”

之华笑了笑说:“信里说不清楚,我原本就打算这次回家来直接告诉你们的。”

淑媛听了,真是意外之喜,忙着问:“这么说,是真的了?你心里看定了?快跟我说说,是个怎么样的人?多大了?做什么工作的?家是哪里的?家里姊妹几个?”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不要说问得之华目瞪口呆,就连在外面听着的长水也忍不住好笑,他想,母亲看来是真的着急大姐的婚事,如今听说她有了对象,竟高兴成这样。

屋里面,之华稍稍吸了口气,笑着握了握淑媛的手,然后说:“妈,你别着急,我慢慢告诉你。只是你听了不要吃惊。”

淑媛听了,更加焦急,问道:“怎么说?”

之华伸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缓缓地说给她听:“他叫蒋东城,家是黑龙江双城县的。他也是哈尔滨医学院毕业的,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不过他比我大着几届,我上学时他已经毕业了,所以我们在学校没有碰上,东城现在是我们矿务总院妇产科的副主任。”

淑媛听了,心里满意,笑着点头说:“听着不错呀,人肯定很能干吧。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主任。”

之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道:“他比我大十岁。曾经成过家。”

淑媛愣愣地望着之华,半天才说:“你说什么?!你竟找了一个成过家的人!”

之华长长出了口气,然后果断地点头说:“是。他原来在老家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后来他工作调转到了煤城,他的爱人和孩子留在老家没有跟过来。时间久了,两人感情淡漠,他去年年初的时候回家同他爱人办理了离婚手续。”

淑媛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觉得心一直往下沉,眼前有点发黑。她最能干的大女儿,从来都不用人操心的之华,竟然在婚姻这样大的事情面前,犯起了糊涂。她竟然找了一个有家有孩子的男人!淑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一阵心痛让她没法坐直身子,她用手拄了拄炕桌。之华忙伸手扶住了她,看到母亲这样痛心,她的心底里也是一片黯然。可是,她马上想到蒋东城在煤城车站送她回来的时候,那殷切注视着她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认真爱着她的。

 

之华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蒋东城之间有了这种说不清的情愫。也许是在她两次三番递交入党申请书而被组织拒绝的时候。她韩之华学历高,业务水平过硬,思想觉悟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热爱她的事业,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医院里没白天没黑夜地苦干,可是就因为她的出身被定义为富农,她便多次被拒绝于党的大门之外。她不服!

之华的性格刚强且有决断。她直接去找了医院党委的陈书记。那天她下了夜班,并不回宿舍休息,脱下白大褂拿在手里,径直穿过住院部的大楼,到后院的机关楼上找到了书记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里不只陈书记一个人,之华进来后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一杯水站在窗边。之华认得他,他就是妇产科以医术高明而著称的副主任蒋东城。

这时,陈书记从桌边站了起来,望着之华说:“小韩呀,这么早来找我有事吗?”

他看了一眼之华手上的白大褂,了然地说:“哦,你是刚下夜班啊。”

之华点点头,然后从容地说:“陈书记,我有事想找您谈谈。”

陈书记马上明白了之华 的来意,他点头说:“我知道,是为了你入党的事吧。”

之华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陈书记一下子就挑明了她的心思,她点头答道:“是的。”

陈书记就伸手指着他对面的椅子说:“坐吧。”

然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蒋东城,微笑着说:“其实,我刚才和蒋主任正在讨论你的事情。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你竟自己找来了。”

之华很是意外,她知道蒋东城也是党委的委员,看着他还没有脱下去的白大褂和眼睛下面有些泛青的阴影,之华就知道,他一定也是刚下夜班。她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她,陈书记还有蒋东城,他们三个人竟然同时想到了要讨论关于她入党的事情。之华在来之前,心里那一点点的愤懑不平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她想,无论如何,组织是关心她,重视她的。入党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原来陈书记和蒋主任也同时在关注这件事情。

她长舒了一口气,坐下来说:“这样说,我是来对了。陈书记,我这次来,是想很认真地向您表明,我作为一名普通的医生,一个在精神上向往追求共产主义伟大事业的人,对于加入党组织的殷切渴望。我愿意接受组织上对我的任何考验,我非常想知道,组织上觉得我到底有哪些不足,哪些问题,如果您能坦诚地给我意见,我保证,我会坚决地改正这些错误。我想告诉您,我真的是发自内心地热爱党,爱我们的这个国家,我无比热烈地祈盼党组织能够接纳我。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富农的出身,——”

她的话还没说完,蒋东城忽然走了过来,很快地打断了她,说:“小韩同志,不要怀疑组织,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信仰。组织上已经在认真的考虑你入党的事情了。”

陈书记也点头说:“是呀,蒋主任刚刚还跟我说,你业务能力很强,作风硬朗,思想觉悟也很高,是个好苗子呀。”然后他又身子前倾,靠近之华一点,略低声说:“你先不要声张,回去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来,我们党委的几个常委之前已经碰过一次头了,基本上确定了发展你做我院预备党员的提议,等你写好了申请书,我们再正式开会讨论通过就行了。”

之华猛抬头望向陈书记和蒋东城,他们两个都微笑地看着她。她觉得头有些晕,巨大的狂喜慢慢的在心底里蔓延开来。她被接受了!她将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一瞬间,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想,党是公正的,没有因为她的出身而抛弃她,她的一切努力在这个时候都得到了回报,她被党组织接纳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记办公室的,站在医院的院子里,虽然前面仍是灰突突的住院部大楼,可是她感觉自己看这个世界的样子都不同了。她终于可以自豪地站在这个医院里,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

“很高兴吧。”一个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她这才意识到,蒋东城也同她一起走了出来。“要回宿舍吗?我们正好顺路,一起走吧。”他说。

之华回头望着他,她第一次注意到东城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他的颧骨很高,衬得眼窝深陷,这时可能是因为刚下夜班的缘故,他的脸上略显出疲惫的神色,可是明亮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了一种精神亢奋的样子。

一直以来之华从没好好打量过他,在她的印象中,蒋东城是个做事严肃认真,话虽不多,但应该是个极有城府的人。这时她看到他有些兴奋地望着自己,忽然觉得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起码现在在她的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此时就像是一位兄长,简单而认真地在替她高兴。

之华发自内心地笑了,说:“是呀!我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么久以来一直祈盼着的事情,今天终于成真了。我很激动。”

她很高兴这时候能有人同她分享这巨大的快乐,她望着东城真诚地说:“谢谢你。”

东城摇摇头,微笑着说:“我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努力。你知道吗,当我那天看到你不假思索地上前为窒息的患者吸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道主义者。你配的起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

之华愣住了,她想起了那天的事。当她在门诊走廊里,看到那个被痰卡住而窒息昏厥的患者时,她的确没有多想。救人是她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她甚至没有看清患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冲了上去。她并不知道当时蒋东城也在场。这件事对于之华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只是觉得她尽了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在一个医生的眼中,患者的命就是她的事业,在这里没有性别,美丑,地位,贫富,脏或者不脏的差别。之华是这样理解她的事业,也是这样去完成她的事业的。所以,在从她上去给患者吸痰的那一刻,到救活了患者之后,她都没有想过任何多余的事情。

今天她听到东城提起这件事,意外之余,心底里忽然涌起了知己之感。因为他没有用任何浮夸的字眼来称颂她,他只是说,她是一个真正的医生。可是没有什么称赞,能比这句话更得之华的心。她意识到,蒋东城懂她,他们好似心灵相通。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之华感觉到自己的心同蒋东城走的近了。经历过大家庭里的斗争和几次三番的世事战乱变迁,之华的心早就坚强如铁了。在爱情来临时,她也不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方寸大乱,怀春怀秋。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同一个,目标一致,理想相同的人组建家庭。蒋东城是有过一段婚姻,甚至有两个孩子,可是他成熟的心经受得起生活的冲击,这样的人,才配站在她韩之华的身边,同她相知相得,共同面对未来人生路上的风风雨雨。

 

她知道这些话很难同母亲讲清楚,这时她握着淑媛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心中也觉得难过。她说:“妈,你不要这样。请你相信我,我有能力判断自己未来的幸福。社会已经不同了,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婚姻也不再是女人的全部。我首先是一名医生,然后才是蒋东城的爱人。我同他是因为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来的,我们没有冲动。他很成熟,对未来的生活考虑的也很周到。我信任他,也希望你们相信我。”

淑媛勉强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理了理脑子里乱成了麻的思路,望向之华。她在之华的眼中看到了坚定。她知道,她是拦不住她了。是呀,之华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她下的了决定,也承受得起后果。让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这么久,现在他们作父母的,再来反对她对于自己婚姻的决定,无疑是多余的。之华说得对,他们应该相信她的判断。

想到这里,淑媛长叹了一口气,在这样自信又能干的之华面前,她这个做母亲的略微有一点挫败感,她说:“我知道,你自己决定了的事,是改不了了。这个蒋东城,我们没有见过,不过听你这么说,应该是很合你的心意了。算了,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也就是“合心意”这三个字。你日后若能同他夫妻想得,也算是件好事。只是,”

她沉吟了一下,之华听母亲转过弯来,不再强求自己,心中大石落地。这时见她仍有顾虑,就赶紧问道:“只是怎么样?”

淑媛直直地望着她说:“你真的想好,一结婚就给人当后娘吗?”

之华见她关心的是这件事,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摇头说道:“孩子并不跟着东城。他们还是同他前妻留在老家,当然东城每月会给他们寄钱去的。我同东城说好了,结婚以后,工资还是各自花的。他寄钱去养两个孩子,我也可以照样负担弟妹的学费,这方面我们两不相干。”

淑媛听说,他们并不同孩子住在一起,先松了口气,后来又听她说,结婚后两人经济独立,不禁又有些心酸,她想,夫妻本是一体,像他们两个这样可算是哪门子的夫妻!也许世道是真的变了,她已经不能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

她没有再说别的,只是点点头说:“你们既然都想好了,那就这样吧。回头我跟你爸说,他一向很信任你,想来也不至真的反对你们。既然这样,你找个时间把这个蒋东城带来给我们瞧瞧吧。毕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妈总得亲眼看看才放心。”说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便落了下来。

之华的心也酸了,她知道让母亲接受这件事是多么地使她为难,她用手帮淑媛擦泪,声音也有些哽咽地说:“那是当然的,我回去就找个时间跟院里请两天假,带他来见你们二老。妈,你放心,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

淑媛落泪点头,她看到之华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便想,不能让孩子心里难受,所以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勉强笑着说:“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件好事。你的终身大事终于解决了,妈还是高兴的。”

之华的眼泪流了下来,不过,她也笑着说:“还是妈好。”母女两个握着手,望向对方,心里同时都释然了。

 

一直在门外听着的长水,这时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想去打扰母亲和大姐,一个人拿着书回房去了。坐在炕上,他却再也看不进去手里的书了。他想着大姐的话,想着她对感情冷静而客观的描述。他承认,志同道合,相互信任是爱情的基础,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感觉大姐讲了很多道理,好像都是围绕着她的爱情,可实际上又全不相干。倒是母亲的那句“合心意”才是一语中的,短短的三个字却道尽了爱情里面饱藏着的无数情思爱意。

他不知道,大姐找到的是不是真正的爱情,不过,他可以肯定,这样有道理的爱绝不是他想要的。他再一次认识到了,人与人的不同。他本以为每个人虽然看待世界的视角不同,可是我们感官的触角是一样的,我们称之为爱情的东西里面应该包含着激情,光亮和火焰,还有一种疯狂,让人情难自禁,忘记自我。可是,看来他错了,大姐和蒋东城好像并不需要这些,他们的爱是理解,是信任,仅此而已。他希望大姐真的能满足于这样的爱情,想到这儿,他仰面躺在了炕上,双手枕着头,望着屋顶轻声自语道:“希望她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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