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九章下

夜渐渐地袭来,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升了上来。舒雅和长水肩并肩地坐在空旷的田野里仰望着星空,四野里静谧无声。

舒雅把头靠在长水的肩上,轻叹了口气说:“如果时间能停顿在这一刻该多好。在这苍穹之下,广袤的大地上,就只有你和我,平静又安详。”

长水望着遥远天边上的北极星,声音飘渺地说:“今夜的星空,今夜的你我,原本就是不可再得的。不管时间是否停顿在这一刻,今夜都是永恒的。”

舒雅无声地笑了,她用修长的手指轻敲着长水的手背说:“是呀,你说得对,做人何必太贪心,不管现在怎样,将来怎样,至少我们此刻拥有这样自由,美好的瞬间,它将永远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不灭不毁 ,这样便好。”

长水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的黑土地 ,有些怅惘地说:“最近我常常会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掌握到什么?是生命还是灵魂?对于我们不足百年的生命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是可以不毁不灭的;而同样,在这有时限的生命里,又好像每分每秒都是永恒的。那么,我们该坚持什么,才能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宁静,在我们以后将死之时无愧于天地和自己。在送陈凡民走的时候,我就在想,凡民的坚持为的应该就是这些。他的身体也许会被迫弯着,可他心中的脊梁却是可以挺直的。”

舒雅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长水说:“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心中一直疑虑纠结,这种坚持的力量到底能有多大?抵得过这外面铺天盖地地批判吗?抵得过这漫长的岁月吗?如果终他陈凡民的一生都不能得到平反,这样的坚持对他还有意义吗?又或者有哪一天,他自己会幡然醒悟,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坚持竟是错的呢,那么他曾为此所承受的一切 还有价值吗?”

长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舒雅说:“我不能完全回答你的问题,这坚持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这是个太难,太残酷的问题,它拷问的是人性。不过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就是不管以后在凡民的人生中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现在对于自己的坚守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因为,对于我们灵魂的尊严,现在多守一刻,日后我们的悔恨就会少一分。”

舒雅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看着长水说:“你是说,如果有一天,实在守不下去了,放手也是可以的,对吗?毕竟,我们曾经尝试过。”

长水苦笑了一声说:“在这天地之间,人世之中,我们不过是渺小的两个人,自然可能会有很多不得已的缘故,只是一旦我们放弃对自己人格和尊严的坚守,那么我们灵魂的苦难也就开始了。这是任何物质世界里的东西都救赎不了的,甚至也许我们拥有的越多,心灵的重压就会越大。所以,我祈求老天,不要逼我们至此,也不要逼凡民至此。”

舒雅长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吧。”

然后,她抬手看了看表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别让玉柱嫂久等,我们出来前,她说要给我们留门的。”

长水点头,站起来说:“本来是美好的夜晚,咱们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这样沉重的话题上来了?”

舒雅笑了一笑说:“现实就是现实,我们想假装忘掉是不能的。不过还好,至少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希望。”

长水拉起舒雅的手,和她借着月光,认着田埂上的路从地里走了出去,然后一路快步走回玉柱嫂家来了。快到门口的时候,长水心中还一直想着刚才没有说的一句话,他想,凡民也还那样年轻,但愿他也还有希望。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被长水念念不忘的凡民这时也是刚刚在农场干完了一天的活,同别的劳教犯一起排着队走回宿舍去。劳教农场也在秋收,地里的庄稼深红的是高粱,金黄的是苞米,可是凡民却丝毫没有体会到丰收的喜悦,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去看自己手里正在收割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每天都有很重的劳动任务,天不亮就得起床集合,拿着工具排着队,在劳教干部的押送下,下地干活。每个人每天都有固定的任务,完不成是吃不到饭的。 所以没有人有心思抬头看看风景,或是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手里的苞米高粱,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拼命干活,争取早点完成任务,早点有饭吃。

饥饿和劳累就像是两座大山一直压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秋收这几天,因为粮食充足,上面留给他们的口粮也稍稍多了一点,这是唯一让人感到高兴的事。一天下来掰了成千上万个苞米棒子的他们,晚上终于能一人多分到一个饼子吃了。

凡民长得矮小,干活一直都很吃力,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咬碎了牙才撑下来的。刚来时,他和很多别的右派分子一样,都觉得自己是受了冤屈,中央只是一时没有控制好运动的规模和走向,也许过不了几个月,政策就会变回来,毕竟这样大规模地打击知识分子的运动从前还从来没有过。党中央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给他们平反摘帽应该是指日可待的。

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他们农场只有三个人摘了右派帽子,解除了劳教,但是还不准回原单位,而是就地在农场给他们安排了工作,把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不是说保留公职和学籍,边劳动边改造思想吗?改造好了还可以回去的吗?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大家都就此被判了无期徒刑吗?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人逃跑了,被劳教干部骑着马抓回来;也有人自杀了,被就地一捧黑土掩埋,无字无碑,身后档案上还要写上一笔“顽固不化,自绝于人民”。

凡民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从震惊到恐惧,心里面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残酷的现实让他清醒,他发现当初在大学里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当初只要低低头,认了罪,痛哭流涕地忏悔一番,便可以留校继续读书。仅仅是一念之差,书生意气,以为坚守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却至走到今天这样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这个为了一个馒头都要去讨好炊事员,为了能少分点任务去给劳教干部擦鞋的地方,他还有什么人格和尊严!以前还以为有平反和认罪两条路走,不管哪一条都至少能让他重新回到学校里去,如今看来,全都不可能了。选择权早已不在他手里了,自由竟毫无预兆地永远离他而去了。

悔恨和绝望时刻都在撕咬着他的心,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如果不是家里姐姐频繁的来信,可能他真的会了断了自己,因为活着和死了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

可是姐姐在信里总是会写,“爸妈天天念着你,望你好好改造,早日回家。你务必好自珍重,不可一条路跑到黑,让妈妈失掉她最珍爱的幺儿。”

凡民每次捧着姐姐的信都会泣不成声,他的家在河南,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修鞋匠,母亲在裁缝铺里做帮工。因为解放前他家里曾有过一点祖上传下来的田地租给人种,后来划成分时就得了个富农。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向都很得父母的疼爱。尤其是母亲,因为长年做针线,眼睛本就不太好,在他出事后,更是差点哭瞎了双眼。

他愧对自己的父母,他知道,天变,地变,只有骨肉亲情不会变!自己就算再生无可恋,也不能让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到了后来,姐姐的家书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还在大学里的长水哪里知道,如今让凡民坚守的早就不是他独立的人格和灵魂的尊严了,他能够不死,只因为他还有一点骨血信仰,牵挂着赋予了他生命的爹娘。

凡民就这样绝望地在他的人生深渊里挣扎,等待着哪一天会有人奇迹般的扔下根绳子给他,让他得以解脱,至于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绳子,于凡民而言,全都不重要了。

差不多又一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的夏季,东北人大终于派人来视察他们学校分到这里的右派学生的情况了。认罪表现好的,可以带回学校去从头开始上学。 凡民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等到这一天,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当晚就挑灯写下了洋洋千言的悔过书,和自己这两年按照劳教干部要求写的劳教日记放到一起,全都交到了学校派来的专员手里。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离开这里,回家。

 

凡民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他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劳动教养效果显著被学校的专员带出了农场。离开农场的那天,凡民平静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只是在打包的时候他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激动。

在得知他可以走了之后,那些只能继续留在这儿的人们简直是用嫉妒得发狂发恨的眼神看着他。这些人都曾经是才华横溢,能力出众的天之骄子,他们中有作家,演员,教授,干部和大资本家,可如今他们却更像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看到有人爬出了深渊,他们都恨不得伸手上去再把他扯下来!

因为这一走一留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是生与死的分界。在这条界线上面,人类所有美好的情感全都化为乌有,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而凡民自己还算不算是个人,他已经不知道了,或者说他也不再关心了,他现在只知道他还活着,身体自由了。凡民头也不回地坐着马车离开了农场,他知道在这个他呆了整整两年的地方他丢下了什么,他不想回头去看,因为那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捡起来的东西了,能离开这里他已别无所求。

离开了农场后,凡民跟专员请了假,先回了趟家,然后才再次回到了长春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里。这些全都是后话了。

 

凡民的这些经历和挣扎是五八年还在大学里大炼钢铁的长水无法想象到的。这时的长水虽然心中对当下的政治局面充满了疑惑,也从方方面面感受到了压抑和专制,但是他头脑里对于人生和未来的想象还依然是很幼稚和浪漫的,他还远远没有认识到形势的严峻。

比起凡民经历过的那种扒皮抽骨般的痛苦,长水的人生此刻还仍然像是一本浪漫主义的诗集,虽然也有痛苦和徘徊,但大体上还是有如幻境般的美好。

 

学校里面搞的生产运动终于告一段落,各个系又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按照课程表按部就班地开始上课了。只是学校的门窗因为之前的炼钢运动,很多铁的插销,合页之类的小零件丢失严重,为了保证学生们正常使用讲堂和宿舍,校工们加班加点抢修,很忙乱了一阵子。

长水他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学生生活,各种运动过去后,他们都有些疲惫,长水觉得能再次安静地坐在讲堂和图书馆里面好好学习实在是一种幸福。 当然,生活并不可能完全回到原来的轨迹上面去,经过这两年的运动洗礼,长水和他的几个朋友都成熟了许多。

立人在不久前毕业离开了学校,他的家庭出身是小业主,在五七年整风的时候,他颇有自知之明,见机的早,在运动中保持了沉默,这才避开了之后的那场清算,现在得以平安毕业。

毕业分配填报志愿时,他没有像很多胸怀壮志的同学们那样,要求分到偏远的山区去工作,他平实地写道:“服从组织分配,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分配我回老家常熟工作,因为我的未婚妻在那里等我。”

这种反潮流的毕业志愿本来不会得到学校的支持,但是一来那些比较偏远地方的工作大部分都分配给了被划成右派的学生,二来立人交际广,同当时学校组织部的副部长关系很好,所以他的这个毕业志愿竟然意外的得到了尊重。刚好那个时候常熟在办师范专科学校,正需要大学毕业的讲师,所以立人最后得偿所愿被分配去了那里做老师。

扶林和长水听到消息后都很为他高兴,扶林更说,他这是事业爱情两得意。

 

比起立人的风平浪静,扶林这两年是多少受到了一点打击。在之前的整风运动中他因为给学校的团委提了一条意见,以至于在后来的反右运动中被他们化学系全系通报批评,因为他是贫民出身,又是烈士遗孤,所以才获得宽大没有被划成右派。

即便如此,扶林也很沉寂了一阵子,幸亏他身边还有刘莹开导劝慰才没有和组织死硬到底,虽然心底里有很多疑问和不服,他最终还是慢慢转回了弯。

不过私下里,他同长水还有立人他们谈起,仍然是忿忿不平,他说:“本来当时就是党委鼓励大家提意见的,说不提就是不响应号召不爱党。而我之前因为宣传部的工作,和团委有过几次共事的机会,我当时就发现团委的工作方法很僵硬,官僚作风严重。你们说,作为我们青年的先锋队,他们这样的党八股作风,不是从客观上束缚了青年的个性发展,是什么?我一时没忍住提了这样的意见,有什么罪?最后竟然全系通报批评我!”

面对扶林这样的牢骚,长水和立人都无话可说。他们两个的出身都不是太好,所以说话做事都要比扶林小心谨慎。沉默了良久,立人才无精打采地安慰扶林说:“依我说,你已经应该算是万幸了,要不是你的出身好,这一关恐怕不是这样好过的。无论如何,以后你说话还是要小心,不能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这样的秋后算账以后也许不会少。”

扶林听了,长叹了一声说:“刘莹也是这样劝我的,我以后会注意的,毕竟家里还有老娘和弟弟等着我照应,我怎么敢胡来。”

长水心里也黯然得很,光明洞达如扶林以后也要三缄其口了,这是他的成长也是他的悲哀,他们的悲哀。

 

立人走的那天,他们几个好朋友都去车站送他。想起这几年大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们都不免伤感,在大学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从懵懂的少年长大成了心怀天下,有理想有担当的青年;而屡次的政治运动又让他们经受到了生活残酷的考验,他们满怀着的梦想几经破碎又重拾,这令他们在离开学校的时候都多少有了成熟或沧桑的心。

立人在临走前送给扶林,长水他们每人一张自己的小照,背面用漂亮的行书写着“惜别”。当他们在车站分手的时候,几个大男孩都流下了眼泪。长水边向着远去的火车挥手,边在心中默默地说“别了,立人!别了,兄弟!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到了五八年的十月份,大概是学校党委也感觉到前一段运动搞得太多,太密集,让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所以决定举办一次学生大跃进的汇报演出,来活跃一下气氛,让同学们好好放松一下。 决定一传达下来,大家果然都很高兴,各个系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编排节目准备在汇演中大显身手。

扶林,长水他们本来就是文宣骨干,现在的任务当然也很重,既要帮助各自的系里排练节目,又要商量代表他们广播站出节目。

 

所以他们几个,除了已经走了的立人,又凑在一起共同商量文艺演出的事了,大家的兴致远没有从前高,不过这也是政治任务,而且比起其他的有斗争性质的任务来说,这样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舒服了许多。

扶林和长水他们商量,代表广播站出一个配乐诗朗诵,由长水吹箫做背景音乐,扶林和张韬还有刘前朗诵毛主席的新诗两首《送瘟神》。

节目确定了之后,长水就回宿舍找出了他的箫和曲谱,挑了几首比较合适的曲子分别吹给扶林他们听,最后确定了用南宋的箫曲《泛沧海》,他们都觉得这里面“杨柳烟波”的感觉同毛主席诗里面的“绿水青山”还是很合得上的。

从此长水每天都抽出一小段时间来,拿着箫到小树林里面去练习。他这吹箫的本事还是当年黄先生教的,那时候黄先生一个人在寓所,每当寂寞了就会拿出他的长箫,呜呜地吹上一阵,用以排遣心中的烦忧。一次偶然被长水听到了,赞他吹得好,简直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人听之忘忧。

他看到长水表现出来了很大的兴趣,于是一时兴起,就答应教给长水。长水是个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见黄先生肯教他,便立刻去买了一支箫,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到黄先生家去学习。他的乐感不错,学得很快,慢慢的便可以吹不少曲子了。

不过后来上了大学,事情多起来,长水吹箫的兴趣也就没有那么大了。扶林也是偶然的一次发现了他行李里面的长箫,才知道原来他还会这个,所以这次便出了这么个主意,说是把箫声用在他们的节目里,应该还是很新颖别致的。

 

舒雅没事的时候也会陪着长水一起去练箫,她总是很安静的坐在小树林里的石凳上,用手拄着腮,听着长水一遍一遍地吹奏。常常一曲终了,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一样。每当这种时候,长水都会放下长箫,微笑地望着她。

两个人可以这样静静地呆上好一会儿,直到舒雅回过神来,感慨地说:“长水,吹得真好,没想到你还会这个。你的箫声像是从我的心里面抽出去了一根丝,它同这动人的旋律一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徘徊,直到飞上这些树的枝头,同七彩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往复缠绕,最终消失在自由的蓝天里面。好美。”

长水舒心地笑了,他说:“舒雅,你知道吗,你刚才念了一首很好听的诗,箫声再美也比不过你的诗意美。”

舒雅就露出好看的牙齿笑着说:“多谢你这个大诗人的夸奖!来,再给我吹一首《梅花三弄》好不好?”长水自然遵命,于是曲折婉转的箫声便一直回旋在树林之中,久久不散。

 

到了文艺汇演的那天,扶林,长水他们的节目也都排练好了。他们是第六个出场的,报幕员报出了他们的节目后,扶林在最前面带领着他们几个走上了台。长水稍有点紧张,毕竟他是头一次在全校同学面前演奏。好在他的这个只是配乐,所以坐的略微靠后,扶林他们站在前面多少为他遮挡了一些目光。

他收敛心神,把长箫放到唇下,幽幽吹了起来,紧接着扶林饱满洪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们配合的很好,诗朗诵听起来非常不错。 一曲终了,两首诗也都朗诵完毕了,长水站起来走到刘前旁边,他们四个人一字排开集体向观众鞠躬谢幕。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长水知道,表演很成功。他松了口气,直起身来,放眼环顾全场,望到左边新闻系的时候,他很希望能够看到舒雅。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她!

舒雅聪明地在靠墙的地方悄悄站了起来,当她看到长水望过来的时候,便把右手放在了胸口上,然后握拳翘起大拇指对他做了一个夸赞的手势。长水会心地笑了,这就是他聪慧美丽的小爱人,她总有方法让他感受到温暖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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