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休所的故事 一

冬天未能像往常一样,驱车横跨几省去东莞避寒,而是从山东回来陪老妈。老妈自然开心,即刻变成话痨,聊天风格几十年未变:你说东,她说西。医院的条件不是一如既往的好,而是越来越好,好到你可以蔑视西方资本主义。

在昨天继续进行的说东说西中,我突然听到老妈说:干休所的牌子要摘了。

我有了兴趣,忙问:为什么?

我妈说:因为谁谁谁死了,96岁。他老伴儿和孩子……

死的是一位省军级离休干部,我不再听老妈絮叨,我明白,干休所已经几乎没有像样的离休干部了,死光了。离休干部是一张皮,而干休所的全体公务员不过是几根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于是,我想起了干休所的初创时期。

2

胡伯伯

提到干休所的初创时期在八十年代中,那时盖起了一片简单的两层小楼和几幢四层的单元楼。我们的等级制度历来是鲜明的,两层楼给离休的厅局长住,单元楼给离休的处级干部但享受厅局级待遇的住。那时我父亲重新回来工作,没有房子。虽说可以住到一家不对外的花园酒店,别墅群,有湖泊垂柳,戒备森严。当时我们现在的政协副主席巴特尔的父亲一家就住在那里,自在得很。

我和父亲去看他,他建议父亲就住他的后面,也忘了是三号楼还是四号楼。从河北省委调来的张曙光先生也住在这里,也是一家占据一整座楼。我认识他家的孩子,因此有时去玩儿。按说张曙光是最早提出退耕还草还牧的,还别出心裁弄出个“念草木经,兴畜牧业”,可惜他跟当时的胡姓负责人私交甚密,胡君一垮,他便凄惶,好像在此间仅呆了半年就黯然离去。回到石家庄后我也去过他家,房子依然极大,我说听这里的老百姓把你们的楼叫“腐败楼”,他听了苦笑。

但是我父亲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

于是就搬到干休所两层楼里,楼下两间,楼上两间,外加厨房卫生间而已。

说到干休所的初创时期,就不能不提到我家邻居一位姓胡的老干部。

此人是四川籍,粗人,行旅出身,红军时期好像跟贺龙关系甚密。他家小女儿跟我是同学,后来好像给于光远还是什么人做秘书——我有个毛病是记不住官员的名字,只能记住百姓的名字。

干休所一进门有一个大花园,有凉亭有鱼池,有长椅有石径,盛夏时分,没文化的老干部在这里聚堆儿发牢骚摆龙门阵,有点文化的则三五一伙儿交换他们从各自途径得来的各种消息。

但是我们初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取土形成的大坑。

胡老看得出是喜欢稼穑的,他自己家已经有个院子了,但他嫌小,又在大坑边上开了巴掌大一个菜园子,种有辣椒、茄子、豆角和黄瓜。

我虽然不喜欢种地,但我喜欢看人种地,于是我没事儿就蹲在他的菜园子旁边看他侍弄。他问我你喜欢种地吗?我说不喜欢。他悲哀的说现在年轻人没有喜欢种地的了,这世道完蛋了。他又问你不喜欢为什么天天看?我说我喜欢看种子发芽,拱出土来,然后一路长大,开花结果。他说好吧,那你就看。

后来有一天,我听说这个大坑已经被干休所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了。我爸爸下班回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跟没听见一样。无奈,我跑到菜园子那儿去告诉胡伯伯,胡伯伯正在给辣椒施肥,真正的农家肥,臭死了。他听了也跟没听见一样,只说了两个字:他敢!

但是他真敢,第三天,测量人员来了,忙了几个小时,钉下了几根木头桩子,走了。

我赶紧去找胡伯伯,但他不在家,说去开会了。我就坐在菜园子旁边等着,终于等来了那辆黑色伏尔加。

我拦住汽车,胡伯伯从车里下来,问我怎么了?

我把测量队的事告诉他,他说走,我们去看看。

我把他领到木头橛子旁边。

他拿脚踹了踹,挺结实。他对我说:去我家拿个镐头。

我飞跑去他家,又扛着镐头飞跑回来。

他接过镐头,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然后两镐头一个,两镐头一个,把木头橛子都刨了出来。

我开心的笑了,然后问他明天还去开会吗?

他说不去了,有事儿就来找我。

 第二天,测量队的人又来了,那时的人脾气都特别好,他们发现木头橛子没有了,不吵不闹,而是默默的钉上了新的橛子,然后继续测量。

我飞跑去找胡伯伯,胡伯伯扛着镐头来了,他不跟人说话,只是刨,刨完一个再刨一个。后来,测量队的人找来了干休所的领导,领导见了胡伯伯也不说什么,只是聊天气聊雨水聊黄瓜茄子,其乐融融。

测量队就走了,再没下文了。

第二年,干休所的领导来找胡伯伯征求意见,说那个大坑不美观,想填了建一个花园供老干部休闲。胡伯伯说好啊,我支持。

菜园子就没有了,当然,大坑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花园。

过了好几年我才知道:不管是盖房子还是建花园,只要动,就有钱赚。

但是,我还是要为当时清正廉洁的政治环境喝彩。就说可以弄到钱,盖房子卖房子能收多少钱?建个花园又能收多少钱?换到现在,胡伯伯能挡得住吗?

3

 柳院长

那天,我妈妈对我说:你待着也没事,去看看柳院长吧,就在楼上的病房。

我惊异:他还活着?

我妈妈叹气:活着呢,可是跟死也没区别。

我知道,他已经植物人状态好多年了,吃饭靠鼻饲,大小便完全失禁。

我说:那为啥?

我妈妈说:他一个月有八千块的护理费,雇护工就够了。只要活一个月,就有一个月的工资。你去也不是看他,看看你苏阿姨。

苏阿姨是他老伴儿。

最终我也没去。

 很快,干休所开始盖所谓省军级的房子——在我们国家,没有任何一件事比盖房子快。

那时,我爸爸也已经离休,干休所的老所长拿着图纸让我爸爸挑,说您是我们的住户,您先挑。我爸爸问:都一样吧?回答:都一样,楼下四间外带厨房卫生间,楼上三间外带大阳台卫生间。我爸爸说:那有什么可挑的,你给我选一个吧。所长说:那我建议您要第一排,视野空阔,站在二楼阳台上能看到十几里以外。

我爸爸说:好。

我家搬到了第一排,其他的官员们也陆续搬来,很快就住满了。

新来的只有很少的人是已经离休的,大部分还在岗位上,只是对自己的房子不满意,再加上距离离休已经不远了,便纷纷搬到这里。

高院柳院长一家便在其中。

我爸爸妈妈跟柳院长夫妇极其熟悉,我一直特别同情苏阿姨,人家是广东大户人家的女儿,现在亲属在海外的都多的数不过来。就是因为出身不好,被分配到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毕业就来到了蛮荒之地。跟那个父母爱情里的安杰一样,为了自身安全嫁给了柳院长。柳院长长期是我爸爸的下属,私交一直不错。后来我有一个汕头物资局的朋友来找我,说他们单位给这里一家国有公司骗了,官司已经从中院打到高院,让我想办法帮忙。我就让他来跟我爸说,我爸越听越气,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就是生骗。于是就带他去找柳院长,嘱咐他秉公执法。

后来还真办了,汕头物资局胜诉。我不懂收钱,他们也就不懂给,反正我去汕头玩儿都是人家负责吃住,西安话:美得很。

有一天下午,苏阿姨桃眼红腮的就来了,见了我妈就流泪,我见状赶紧躲了出去。她走了以后我妈妈问我爸:你打算怎么办?

我爸说:你给我打电话把柳院长叫来。

原来是一桩风流事。柳院长的风流事很多,在某地主政时便传出跟当地文工团的一位演员如何如何,调到此地也不断有艳事新编传出。

这次是跟一位女医生。

还把苏阿姨给打了一顿。

我爸爸把他训了一顿之后,他除了过年过节的理解性拜访,再也不来了。倒是苏阿姨经常来,一来就跟我妈妈嘀嘀咕咕半天,然后我妈妈就会跟我们说,嘱咐我们谁也不许出去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听,但是没办法,还得听。大致内容是苏阿姨说:“我就不和他离婚,等他到老了他走不动了我再收拾他。”“他的工资他拿着,负责全家的生活。我的工资我拿着,一个人花”。

我们不说,但是干休所很快就人人皆知了。谁说的你们明白。

苏阿姨是厅局级干部,钱也不少。

苏阿姨言出法随,从此我就能看到柳院长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从外面回来,塑料袋里是几颗土豆几个卷心菜。

干休所门口有一个卖熏肉的小店,那些年人们比较富裕,窗口永远挤满了人。我常去买,很多时候我挤出来的时候都能看到柳院长踮起脚尖看那些各式熏肉,馋涎欲滴。

但不买。

昨天我去看还有没有熏肉,已经倒闭半年了。

我跟我妈说:苏阿姨说话算话,柳院长负责全家生活,连肉都不买了。

后来,柳院长出了一本回忆录。乐死人了,我把其中一节给我爸爸看,内容是柳院长说他在1947年的时候带领一支武工队如何如何神勇,其中有一句话:我们十一个人,一人一挺机关枪。

我爸爸说:他梦见的。

 但是苏阿姨并没能实现“等他老了我再收拾他”的诺言,她日夜陪伴在植物人身边。

4

日子

至于我家,也没有能过几天“站在二楼阳台上能看到十几里外”的好日子。原因是老干部局打报告要盖一个大型的高档的室内网球馆,当初据说有位在职的领导人抱怨没有地方打网球。凡是涉及到老干部利益的事都好办,因为熟人都在位呢。钱很快就批了下来,网球馆很快就建成了,正好在我家前面,完全挡住了视线。

而这个网球馆,自打建成就没用过几次。

只要有工程,就有钱赚。

注: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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