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正明:《西风颂》中译片谈

“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选载作者论著章节和新论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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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颂》中译片谈

 

傅正明

节选自傅正明译注《英美抒情诗新译》(台湾商务印书馆,2012

            译者前言《两头鹦鹉 一心创造―― 英诗汉译漫谈》

 

 

拜伦雪莱,堪称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豪放派双璧。以雪莱《西风颂》(Ode to the WestWind)而言,排山倒海之强力,不足以况其磅礴之气势,弓道箭术之张弛,不足以比其节律之和谐,正剧悲剧之范畴,不足以总其精神之丰富,海天纠结之奇观,不足以压其浪漫主义之崇高。以中国诗学观之,属于二十四诗品首品「雄浑」,兼具第八品「劲健」第十二品「豪放」的特征。狂野的西风,是诗人雪莱的「真体内充」,「横绝太空」的「寥寥长风」,有「吞吐大荒」的宏伟气派。

辜正坤先生认为,译《西风颂》,不妨摹拟元曲关汉卿杂剧《单刀会》的气势,谓之「偷势」,摹拟其长于表现壮怀激烈感的入声韵,谓之「偷语」。但辜正坤只译了《西风颂》的第四、五节(辜正坤1990)

带有词曲体风味的傅译《西风颂》全诗近年发表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教授张世红先生在该院学报上发表专文评论,题为《从的两个译本比较看经典名作复译的必要性》。通过对中国著名翻译家王佐良译文和傅译进行对比分析,张世红肯定了傅译的价值(张世红2010)

傅译之前,《西风颂》英译多达十多家,这里只就郭沫若(《西风歌》1928)、杨熙龄(1980)、查良铮(1982)、王佐良(1982)、卞之琳(1983)等几家的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几行诗与傅译进行比较。首先是《西风颂》突兀峥嵘的起笔。能否译好这个「凤头」,传达原文气势,至关重要。试比较原文和多家译文:

O wild West Wind, 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Thou from whose unseen presence the leaves dead /Are driven like ghosts from an enchanter fleeing

郭译: ,不羁的西风!你秋之呼吸,/你虽不可见,败叶为你吹飞,/好象魍魉之群在诅咒之前逃退
杨译: 你是秋的呼吸,啊,奔放的西风;/你无形地莅临时,残叶们逃亡,/它们像回避巫师的成群鬼魂
查译: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王译: 呵,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 不露脸便将落叶一扫而空,/犹如法师赶走了群鬼
卞译: 狂放的西风啊,你是秋天的浩气/你并不露面,把死叶横扫个满天空,/象鬼魂在法师面前纷纷逃避
傅译:啊,狂野的西风,你这秋神的浩气,/吞吐呼啸无形迹,抖落满地枯萎,/犹如巫师念咒语,群鬼纷纷逃逸

雪莱一开始就采用了人格化(personification)或神格化(deification)的表现手法。在「神人同形同性论」(anthropomorphism)的希腊神话中,西风 Zephyrus 是泰坦巨人族的占星之神(Astroeus)和黎明女神(Aurora)的儿子,在荷马史诗中就被当作暴风雨之神来描写了。在后世文学中,西风经常被描绘为春天的和风。在基督教文化中,西风是上帝吹进亚当鼻孔中的「生命之气」。雪莱的西风,更像荷马笔下的西风,同时带有基督教文化的意味。傅译因此译为秋神。其浩荡气势,在中国文化中,也许只有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才能与之匹配。多家把breath 直译为呼吸,缺乏力度,卞译「浩气」,是恰到好处的归化,傅译因此袭用卞译的择词。王译采用了词类转译手法,这在翻译中是常见可行的,但是,张世红指出:「《西风颂》里多处使用同位语结构,让西风与不同的意象成为一体,使整个诗篇生动有力、节奏明快。」 王译「你把秋气猛吹」,「把同位结构变为主谓结构,使西风与秋天的气息一分为二,尽管第一行的『吹』与第三行的『鬼』押韵,在形式上与原文保持一致,但内容违背了原文的旨义」(张世红2010)此外,我认为「猛吹」一词,择词较俗。第二行,郭译和查译均采用被动语态。英语中被动语态比中文要常用得多(当代中国大陆被动语态流行当作别论)。中译有时可以保留被动语态,但此处为了加强西风的气势,宜像卞译和王译那样用主动语态。傅译的「抖落」不是被动语态,可以视为使动词的主动语态。梁实秋先生把「未能达出原文『强悍』的语气」视为一种「坏的翻译」(梁实秋1933)。可见语态的选择有时是至关重要的。

第二节开头三行诗的景观,是诗歌中罕见的浩大形象:

Thou on whose stream, 'mid the steep sky's commotion, / Loose clouds like earth's decaying leaves are shed,/Shook from the tangled boughs of heaven and ocean, / Angels of rain and lightning!

郭译:太空中动乱嵚崎,/松散的流云被你吹起,/ 有如地上的落叶辞去天海的交枝;/那是雨和电光的安琪
杨译:你在动乱的太空中掀起激流,/那上面飘浮着落叶似的云块,/掉落自天与海的错综的枝头/它们是传送雨和闪电的神差
查译: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成为雨和电的使者
王译:你激荡长空,乱云飞坠/如落叶;你摇撼天和海,/不许它们象老树缠在一堆;/你把雨和电赶了下来
卞译:你啊,顺你的激流,趁高空骚动,/松开了云朵,象大地上残叶飞飘,/朵朵摇脱了天海交结的枝丛,/那些雨电的神使
傅译: 海天纠结为树,乱云翻飞为叶,/你涌上高天险关,冲落败叶撼大树,/岂容这苍老古木盘根错节!/你这雨电的天使

原诗主句是一个无须系动词的惊叹句(你,雨电的天使!),中间带了个很长的从句。原诗不着「树」字,却以 decaying leaves  boughs 的意象渲染了一棵庞然大树。它是当时欧洲封建反动势力的象征。其中stream一词,以卞译的「激流」或查译的「急流」为妥,傅译词类转译为「涌上」。郭译省略了这个比喻,继续采用被动语态,可是写到落叶,却让它们主动「辞去」枝头,这种处理是不大恰当的。王译第三行同样有用词较俗的问题,缺乏诗意。多家译文都大致依照原文语序。

根据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句法理论观点,句子的深层结构(deep structure)蕴含着唯一能解释这个句子的全部信息(Chomsky 196516)。有时,译者可以仅仅把源语的表层结构(surface structure)转换成译语,以保持原诗的修辞格或含蓄。有时,要求得神似,就不妨舍弃表层结构,谋求深层结构的一致性以达到风格对等的效果,用中国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离形得似」。如奈达所言,当源语与译语的语法结构和语义结构之间差异很大时,就需要经历分析(analysis),转移(transfer)和重组(restructuring)的曲折过程(Nida1969:33)。

傅译与多家译文不同,「离形」之处首先在于颠倒了原文语序,以「海天纠结为树」一语渲染这一形象,强化了原诗中立的词义隐含的褒贬色彩,以便反衬出西风弥满宇宙的形象。傅译摹仿了源语的比喻和中国古典诗词的句法,间或采用了英语中没有的对仗等手法。

 

宾州一粒沙 发表评论于
喜欢王佐良的译文,最直截明快,其他的译者都有些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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