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妹 仔
我下乡到江永那年,大妹仔家里正在替她说亲。尽管她只不过与我同年——16岁,当地人却都以为理所当然。在那远离城市的山旮旯里,习俗像山一样坚实,像水一样深阔,结婚证远不如一张手写的红纸婚书,大妹仔本人也几乎没有什么发表意见的余地。婚姻法?没听说过。
大妹仔不算漂亮的姑娘,但长得绝不难看。小小的瓜子脸上,五官显得有点儿大。圆鼻头、稍厚的嘴唇,那是纯朴的当地人较普遍的特征;一双杏儿眼却十分耐看,透着小兔般的温顺与清纯。瘦小单薄的身上,几乎永远是一件靛蓝土布的大襟衣,同样质地的宽脚裤子。
因为出工时妇女和半劳力总是在一起,我和大妹仔很快就熟络起来。第二年夏天,我背扮桶(一种用作扮禾的方形大木桶)扭伤了腰,又中暑晕倒在田里,生产队便照顾我下午放牛。我们那地方放牛有两种方式。地方大、有草场的,多半“养排牛”,只要几个牛倌,就能把队里所有的牛赶出去一起放养。像我们靠山边的小村子,则是把牛分散到社员家里,由半劳力下午各自牵牛去吃草。大妹仔正好也要放牛,于是那段日子我就跟她形影不离了。每天午饭后,我们牵着牛东山西山地寻觅好草地,一起采野果、烤玉米、煨芋头,天南海北地神聊。
对于连煮饭炒菜都不怎么会的我来说,大妹仔的能干真叫人佩服。她几乎能做所有的农活,还会做针线、打草鞋以及弄各种好吃的东西,像是上山采杨梅、雨后捡豆腐菌、在家里打油茶、爆米花、蒸柚子叶粑粑……。而仅仅读过一年半书的大妹仔对知青却是又敬佩又羡慕:“你们是大地方的人,读了十几年的书,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晓得啊!”听我们说起她不曾见过的火车、轮船、百货公司……她那付神往渴慕的样子,就像我们小时候听那些令人憧憬的美丽童话。然而最让她眼热的,则莫过于知青们的穿着了(尽管那年头我们也穿得十分简陋,在那个贫穷的山村却已是很时髦甚至 “豪华”),尤其是她没有看见过、更没有穿过的“绳子衣”(毛线衣):“唉,这辈子要是能穿上一件绳子衣,我死都值了!”
我和大妹仔都喜欢唱歌,虽然我们唱的歌完全不一样。当地习俗,姑娘出嫁时要“坐歌堂”唱“哭嫁歌”,调子很简单,就那么几个,歌词却千变万化地数不清。那些歌没有文字记录,都是一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我没有料到,大妹仔竟记住了那么多首歌,像是:“正月好唱铜钱歌,一个铜钱值几多,一个铜钱四个字,买马钱少佩鞍多……”接下去一直唱到十二个月,还有好多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歌。这些歌那样生活化,那样的无所不包,有叙事的,有诉苦的,有出题难人的,还有骂人的,简直让我惊叹不已。很多时候,我和大妹仔坐在树下,她一边纳鞋底,一边细细地用假嗓唱歌。可惜我那时没想着要学,如今早已记不得那些歌词了。偶尔,她也学我们的歌:“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哎呀,这些歌我们唱不来的!”她嘻嘻地笑着不肯唱了。
一转眼就是冬天,大妹仔出嫁的日子快到了。平日温婉的她似乎有些不安起来,出工时常常停住手上的事,皱着眉头发呆;有时候喊她几声没听见,突然“醒”了,一付“惊弓之鸟”的模样。那天队里挖花生,我跟大妹仔一人一条小板凳,共一个竹篮并排往前挖。看她沉默不语,我懵里懵懂地开她玩笑:“嗨,想什么呢,心飞去广西啦?”“莫讲笑,人家心里恼火哩!”大妹仔叹了口气:“我都晓不得广西什么样子,那里的人一个也认不得。”我知道,大妹仔最远只到过十几里外、区政府所在的桃川镇。相亲时,双方也只在湖南和广西交界的龙虎关见了一面。她只晓得婆家在广西那边,跟我们隔着大山(其实就是南岭山脉的都庞岭),要走七、八个小时才到。于是我默然了,不由想起我们自己,被送到这千里之外的无根之地,要不是有一群知青一起,该是怎样的惶惑!
想到她就要远嫁,以后再也难得长聚,我很想送她一点什么作纪念,可又囊空如洗。翻开自己简陋不过的家当,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一个用过的笔记本、一支旧钢笔。我几乎想把自己身上拆洗重织过好几次的旧毛衣脱下来送她,可是孤身在外,我实在没有可以替代御寒的东西。还好,有一小盒没开封的“百雀羚”(当时一种极普通的润肤油),唉,就算是个心意吧。没想到,当晚村里就传遍:知青小左也给大妹仔“添箱”了,好香好乖(当地话,意为靓)的油啊,比猪板油还白,从来没见过的!大妹仔家里也连忙按照当地习俗,请我在出嫁前一天去陪她“坐歌堂”、喝喜酒。
我们那地方的人家大都住土砖房,楼下是火塘,熏得黑黑的天花板和屋顶之间是一个极矮的阁楼,用来储存粮食、杂物,也可以在上面打地铺。楼板上开着一个约摸一米见方的洞,上下楼就临时搬个梯子靠在洞口。姑娘出嫁前,陪伴梳妆和坐歌堂的女伴们就跟新娘子一起住一晚并一直呆在楼上。
那天下午去到大妹仔家,村里老人正用棉线替大妹仔“开脸”,梳起圆髻。她依然是一套靛蓝土布衣裤,只在衣服大襟上钉了一圈红布条。相好的姊妹们都聚在楼上陪新娘,整下午地唱着哭嫁歌。
“苦枥树,苦枥树,年年起来开苦花,年年起来结苦籽,小妹落在苦人家……”,唱到伤心处,大家哭作一团;“两捆枝枝一担柴,大嘴媒婆两边抬,不打油茶不敬酒,等我添糠舀潲来”,唱到开心处,大家又嘻嘻哈哈笑得乱滚一气。
傍晚,村里一群男青年来到楼下火塘边,“坐歌堂”才算正式开始了。整个晚上,男女对唱一会儿互相问难,一会儿又挑逗取笑,也不乏情意绵绵的合唱,偶尔还有即兴的新词。楼上楼下、男声女声、笑声歌声,还有看热闹的起哄声,在乡村的夜空里回荡。大妹仔却并不参与,她只跟着那歌声默默地哭、笑、沉思,脸上那种羞涩、迷茫、憧憬、畏惧……交织在一起的表情,令我至今不能忘记。我不会唱当地的歌,只有坐到她身边,轻轻拉起她冰凉的手:“冷吗?想什么呢?”大妹仔摇摇头:“我……晓不得……”,眼神就像被逮住关在笼子里任人宰割的野兔,让人怜悯得心痛。想到明天,她就要跟那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走,去过一种完全不可预料的生活,我的心里竟没有一点喜悦,只有深深的同情和悲伤。
第二天中午,迎亲的来了。没有花轿、锣鼓,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挑着一担糍粑和红薯酒,放了一挂鞭炮。大妹仔眼睑低垂,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被引到一条腿有点儿跛的单瘦新郎跟前,接过一只镯子戴到手上。那似乎是一只银镯子,很大。后来听人说,这镯子是“借”的,不过当道具罢了。午饭后,大妹仔夹在迎亲队伍里渐渐走远,一次也没有回头(据说回头是不吉利的)。那以后好长的日子里,我常想起她冰凉的手、表情复杂的脸和小小的穿着靛蓝衣裤的背影,却不见她回娘家,也无从知晓她的境况。
我离开那乡村四十多年了,后来虽然好几次回去,却再也不曾见过大妹仔或她的家人。最后一回,在路上意外地碰见了大妹仔的妈妈。听说大妹仔有三个孩子,如今已经做奶奶也做外婆了,生活过得比前些年好。是啊,苦难的日子过去,大家都慢慢好了,大妹仔也该早就穿上“绳子衣”了吧?
2013.1.8完稿于花生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