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文燕在信里描述的北大荒生活过于美好,哥哥文江于1960年四五月间跑来投奔她。那时四川的饥荒已经开始,他原本就很窘迫的生活变得更加难捱,于是带着老婆和6岁的大儿子来到这个“应许美地”。一个月后,母亲又把他的小儿子送过来。那天文燕已经上床,却听到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文燕住在这里吗?”文燕一跃而起,鞋都没穿就往外跑,嘴里不住地喊:“妈妈,是你吗?妈妈!妈妈!”队员们全出来了,看着她在院子里拉着母亲跳啊蹦的。那时文工队正排演一出诗剧,她在里面有两句台词刚好是“妈妈!妈妈!”所以好些人还以为她练戏练魔怔了。
母亲在863呆了一周。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周。她在家乡抬不起头来,在这里却被当成长辈一样受人尊敬。她在家乡吃不饱饭,在这里却能每天吃到肉。白天她跟人去江边钓鱼,不用鱼竿,只用一根绳子绑几个钩,甩到水里去,每次都能满载而归。文燕还以一毛一只的价钱买来5只钵盂大小的甲鱼来,用铁丝穿成一串,系在桌脚。其中一只忍痛弄破裙边,夜里逃之夭夭。半个月后,院外干涸的水坑里露出一只甲鱼壳来,队友见到,向文燕打趣道:“小文你看,这是你的王八!”拿铁锹捅捅,居然还活着,铲出来用水冲洗干净,却正是逃掉的那只。
母亲在这里悉心照料了小女儿一周,把需要补的衣服都补过了,把被子也拆洗干净,重新缝好。文燕叫她歇息歇息,她说一年到头做这些,已经习惯了。但母亲不能再呆下去了,文燕的二姐文芳不久要生第二个孩子,她必须马上赶回去。
母亲走后,863丰衣足食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从分场到总场,各级召开“吃饭大会”,宣传代食品制造经验。农工们除了田间劳作外,就是和其他动物一样在野地里到处觅食。文江从生产队过来看望妹妹,专门带了自己的劳动成果:两个草籽饼。草籽没有去壳,文燕咬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她在总场部吃的代食品要高档一些,从玉米秸杆里榨出淀粉来,再兑上一点玉米面,做成窝窝头,虽然软塌塌的立不起来,入口却要容易得多。
场院的囤子里堆满了粮食,但就是不能动。农场职工属于无产阶级,对“公家的”粮食没有所有权。有个生产队的指导员看大家实在饿得受不了,擅自开仓放粮,结果被逮捕法办。那时逃跑的人很多,各分场都设卡拦截,有些人就从地里走。冬天积雪齐腰深,白茫茫辨不清东西南北,迷了路就冻死在里面,一直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发现。
文江身体羸弱,本吃不了农工的苦,再加上开始饿肚皮,更是打起了退堂鼓。老婆在家里带孩子,同样度日如年,起劲闹着要走。最后没办法,文江只好求妹妹去找场领导,放他家一条生路——四川虽然也吃不饱,可哪有这样天寒地冻!文燕颇感为难。哥哥刚来农场那会儿,曾向她坦白了自己是右派,当时她将信将疑。不久文芳来信,确认了此事,并叫她不要收留哥哥。文燕没法赶他走,只好向政治部报告,把二姐寄来的黑材料也呈了上去,明说:“你们看着办,能收就收,不能收就让他回去。回去的路费却没有,只能先问公家借,以后再还。”没想到政治部领导挺友善,说分析了文江的情况,觉得他只不过受出身拖累,右派帽子是可以摘掉的,场里会和对方单位取得联系,尽快给他落实政策。然而半年过去了,并无下文,哥哥已经受不了农场的苦日子,等不及自己的政治春天来到。文燕只得辜负领导的好意,为他讨来一纸遣返证明,让一家人逃离了北大荒。
然而四川的灾情异乎寻常地严重。第二年入秋,母亲来了一封信,已经透出濒死的气息:家里的粮食都留给了小的,自己每天只能吃上一点点。想起在这里过的好日子,她真后悔回到四川。文燕赶紧写信叫她过来,又寄去100块钱和一匹布料,让她来前做身新衣服。没想到下封信却是哥哥写的,说母亲已经离开人世。
母亲当初来看文燕的时候,事先并没有打招呼,所以文燕见面就问:“妈妈,你怎么来了?” 母亲笑着说:“再不来我就看不到你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2020-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