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师
孙老师叫什么?我很仔细地想了想,仍然回忆不起来。这说明,他在我生活里不是个重要的人。的确如此,要不是前两天在微信上和一个高中同学恢复联系聊到了他,我几乎不会想起他。
我和这个同学,肯定同班过,可到底是哪一年或者哪几年,两个人都记不起来了,可又不好意思问。于是,我们彼此试探。
同学问:“高一5?”
我回答:“是。”
同学说:“守爱老师。”
我回答:“哈哈,刘老师总穿个脚蹬裤,天天查自习。”
同学回了个笑脸。不用说,我们的通关密语对上了,高一我们在一个班里。
“高二1,三亮?”同学问完继续说:“孙老爷子,去世好几年了。”
“三亮其实不算一个很好老师。”我说:“水平并不高,教学能力也比不上其他老师。”
“有点像别里科夫,”同学说:“装在套子里的人。”
“你这个比方,到位!”同学的说法,我十分赞同。
“北大清华的苗子,被成分毁了。”同学说。
“话是可以这么说。”我说:“可要真是有能力,就算没有上清华北大,也会发光的。”
“呵呵,”同学说:“可能他就会考试。”
“是。”我表示赞同。通关密语再次对上,我和同学在高二也是同班。而孙老爷子,是27年前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教我们的时候,孙老师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印象中衣着打扮十分讲究。他身板儿硬挺,个子中上,长方脸,额头宽阔,发际线比较靠后,显得脑门儿很突出。他“三亮”的绰号,与其形象有关。既可能是油性皮肤的缘故,也可能是涂了某种化妆品,他的脑门儿总是油光闪亮,此所谓“一亮”。关于“第二亮”是有些争议的,有的同学说是他那油光的的背头,也有同学说是他的鼻子头,我倾向于后者。而“第三亮”是十分明确的。不管刮风下雨,孙老师雷打不动地穿着一双三接头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穿着一尘不染的中山装,踩着咔咔作响的大皮鞋,孙老师拎着一个黑皮公文包,迎着朝阳走进了教室。阳光从他的额头,鼻头,还有鞋头反射过来,晃得我们睁不开眼。于是,“三亮”自然而然地成了孙老师的雅号。当然,我们既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这么样称呼他的学生。
我们没有忘记孙老师,是因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有些故事,是我们听说的,还有些故事,是我们亲历的。听来的故事版本可能稍有不同,亲历的不是则各有特色。听说,孙老师小时候读书成绩出众。可惜他生不逢时,因为出身于地主富农这样的家庭,受到政治成分的影响,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后来因缘际会,他成了中学老师。好像他先是教俄语,又差点成了英语老师。一个传言里讲,某年英语取代了俄语,孙老师为了继续教外语,把一本英文词典里的单词都背下来了。不知为何,他没有教成英语,最终成了语文老师。孙老师在县城里的一中教书,在乡下老家有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学校里的老师大部分出自农村,每到收麦子和收玉米的季节,很多人回乡帮忙。可同学们传言,孙老师基本不回去干力气活,总是有理由留在学校里,避开农忙。
听来的故事,大都来自与孙老师同乡的同学,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就这么记住了,不知真假。确凿可信的,自然是亲身经历的事情。除了“三亮”,孙老师还给我留下了不少的记忆。首先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毛体”板书。跟他上第一节语文课,我就感觉很费劲。他的板书龙飞凤舞,一串连体字大小不一,斜胳膊拉胯勾连在一起,比医院大夫手写的药方还难读懂。课间有同学听我抱怨孙老师的板书,笑话我没有见识。听他解释,我才明白孙老师的板书,即所谓的“毛体”字,是他专门花时间临摹毛主席《沁园春-雪》学来的。不就是毛主席搞得政治成分搞得孙老师上不成大学吗?他学“毛体”字是怎样的心情,我有点纳闷儿。
除了板书,孙老师的语文教学,更有特色。可能他真的背诵过字典,所以他对词汇的讲解十分重视。但凡课文里有个生字生词,他都会写在黑板上,点名让同学们去读。有时候,他字写得小,又是“毛体”,我们同学看不清,读不出,他就会高声训读,让我们跟着念发音,还有他从字典上摘来的批注。当然了,他也有写大字的时候。课文里老舍先生《茶馆》中的兵痞,张口时必然挂一个“屌”字。孙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屌”字,高声讲:“屌,男性生殖器!”虽然我们都知道“屌”是个什么东西,老师这样大声训读,仍然让学生都成了大红脸。
除了“屌”,孙老师还曾经跟“乳房”较过劲。当时我们在学习艾青先生的诗歌《大堰河我的保姆》,铁华同学被指定以感情丰富,阴阳顿挫的语气,朗读这首诗。铁华是个有点腼腆男生,当他读到“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这句话的时候,尴尬地满脸通红,不好意思读出来。我们当时十六七岁,知道了乳房是第二性征的一部分,轮到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孙老师十分愤怒,大声呵斥铁华同学,他引用字典里的词条,高声解释乳房的定义。字典里到底是怎么描述乳房的,我全然不记得了,但是我清晰地记得,他的解释让我的脸发烫到耳根子。
出了生殖系统,消化系统的产物“屎”和“尿”也曾出现在我们的语文课上。在学习《一个好树种---泡桐》那节课的时候,孙老师给我们讲解“泡”是个多音字,除了在“泡桐”这次词里读四声,还有一声,可以做量词,比如“一泡屎”、“一泡尿”。多音字这么样,从语文的角度还真没有什么错。可是,那堂课下来,我们记住的除了“泡”字的读音,还被恶心了一把。当然,心大的同学,把这件事儿当成了笑话,同学聚会的时候都会提起。
孙老师在语文课上,给我留下的记忆,还远不及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对名人名言的热爱。课文里出现了名言警句,他自然是大讲特讲,要求背诵。作文课上,他要求我们写作文的时候,必须引用名人名言,唐诗宋词。孙老师给出的理由很具备地方特色。我们玉田县特产大白菜。玉田的白菜,卖到了北京的宫廷里,成了“玉菜”,是珍馐佳肴。可在我们原产地,只有买不起肉的穷人,才天天吃熬白菜。孙老师如是说:“你们写的作文,就跟熬白菜一样,而名言警句,唐诗宋词,就像猪肉片子。熬白菜里放了几片肉,一下子就好吃了;你们的作文里引用了名言,一下子就上了档次。”班上乖巧听话的同学,作文里引用了名言,作文自然得了高分,而没有引用名言的同学,少不了被他批评。
据说孙老师年轻的时候,吃过走“白专路线”的亏,可他依然以“唯成绩论”来管理班级,所有的班干部,必须是成绩很好的同学。除了被任命为一个什么“委员”,孙老师还让我当一个学习小组的组长。这些都不是好干的差事。作为班委,我们要在上自习的时候,轮班坐在讲桌前,监督同学上自习。第一次坐在讲台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犯了错误,被全班同学批判。好不容易克服了自己的情绪,我还得对付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非常犯难。
其实,那些自习课上偶尔捣乱的同学,都具有优秀的喜剧天赋。每当他们发个怪声,做个小动作,全班都一场哄笑,是难得的放松,同学们都爱他们,包括我在内。不在讲台上看自习的时候,我也很期待着看看表演,一场哄笑。可坐在台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既不能得罪表演的同学,有不能让笑声持续太久,引来教室外巡视老师的注意。所以,每次轮到我上讲台的时候,心里总是提心吊胆。有意思的是,当年最难对付的柱柱同学,已经当上了中学校长。只是,不知道当年一直帮他捧哏的海燕同学,如今身处何方。
孙老师要求班干部不但要在教室里以身作则,好好学习,也要求我们在宿舍里,好好睡觉,给同学们带头儿。学习的头儿不好带,睡觉个头儿更难带。在我的那个学习小组,有一个唐山市靠关系来的刘同学,除了学习成绩差点儿,他样样都好,说话懂礼貌,做人也挺大方。每次考试,孙老师都让我们的学习小组排序,因为刘同学的逆向带动,我们组基本上都是敬陪末座。可能是有人打过招呼吧,孙老师对于刘同学的成绩提高很上心,为了让他上自习少聊天,专门安排他坐我旁边,便于讨论问题。
兴趣使然,刘同学和我们讨论的问题很少关乎学习,所以成绩提高并不显著。某次考试后总结成绩,我们小组的平均分又垫底。孙老师很不满意没有考第一的小组,要求我们组长代表小组发言,动员本组的同学好好学习。听到前面的一个小组长说,他要争取下次考试,本组成绩全班第一,我顺着往下说,希望我们小组也能提高,下次考试能够全班第二。谁成想,孙老师听了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地骂我,说我没有上进之心,居然不争第一,反正第二。我心里也十分生气,从此对他的称呼,正式从“孙老师”,改成了“三亮”。
因为当学生干部的缘故,我还被孙老师骂哭过一次。在记忆里,高二我应该没有当语文课代表。可是忘了是为什么,孙老师要求我把班上的某些材料收集起来,送到他的宿舍。此前,我从来没有去过教工的宿舍区。收完材料后,我一路打听才找到了孙老师大概的住处。当时是傍晚,楼道里光线昏暗,我不确定那间屋子是孙老师的宿舍,直到从某个门缝里听到了呜呜咽咽地吹笙的声音。孙老师会吹笙,这个我们都有听说。于是,我就在门外等,一直等他一曲吹完,才敲了一下门。
听孙老师说了声“请进”,我就推门进去,看他正在清理笙,往一个盆子里倒口水。我汇报按他要求,材料收全,如数送来,他却大发雷霆,指着我就骂我没有教养,没有礼貌,没有素质,骂的我一头雾水,一脸唾沫星子。听孙老师骂了一阵子,我才弄明白,他是因为我没有在宿舍门口喊“报告”,而是直接敲门,孙老师学生说了“请进”两个字,感觉浪费了尊严,有十二分的委屈。骂完他还不解气,让我出门儿,重新喊“报告”进门,才算了事。这样的遭遇让我非常委屈,于是跟要好的同学说起。同学也很生气,想要去扎孙老师的自行车胎,被我拦住了。
当然,孙老师并不是对所有同学都敢发脾气。班上中途转进了一个文永同学,年龄好像比我们大上一两岁,他为人和气又有派头,隐隐约约感觉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文永同学和我住在一个宿舍,睡觉前常常讲一些社会见闻,室友们都很爱听。晚上睡得晚,早上自然睁不开眼。当然,有胆量赖在床上睡懒觉,不去上早自习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文永同学,再没有别人。早上跑操,孙老师发现少了文永同学,十分地愤怒,把宿舍长和同宿舍的学生干部召来,一阵痛骂之后,就领着这几个人回宿舍去惩办赖床的文永。我是与文永同宿舍的学生干部之一,于是“有幸”见识了戏剧性的一幕。
孙老师在前,我们在后,他走得气势汹汹,我们在后面面相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宿舍门从里锁着,孙老师就在门口高呼:“王文永,开门!”他高呼了几遍,仍然没有人开门,于是孙老师抬起腿,也不再顾惜三接头大皮鞋,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冲了进去。文永同学住在靠里墙的下铺,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正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走到文永的床前,孙老师大喝一声:“王文永!”文永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脑袋露在外面,两个眼睛瞪大了盯着孙老师,没有回话,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着了。孙老师见状,再不说话,而是猫下腰来扯文永的被子。一个拉,一个缩,到了儿文永同学年轻力壮,裹着被子缩到了墙角儿。孙老师更加生气,俯下身子,两手抓住被子,使劲儿往后扯。“哐------”的一声,文永同学的被子被扯开了,只穿着一个三角裤,晾在床上,而孙老师就惨了,他起身动作太大,后脑勺一下子撞到了上铺的铺板上,虽然没有血溅当场,但确实自己把自己撞蒙了。
靠的近的同学,赶紧扶助孙老师。我离得比较远,站在后面静看他如何收场。本以为孙老师会拎起宿舍里的笤帚,狠揍文永同学一顿。没想到,武斗没有继续,而改成了文斗。孙老师缓过劲儿来,不再继续和文永纠缠,而是平静地让他穿上衣服去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候审。在场的几个同学,都觉得这件事儿很难善了,在教室里翘首以盼,等待文永同学回来。谁成想,没用了多少时间,文永同学就笑呵呵地进了办公室。到底发生了什么,文永同学没有说起,孙老师也没有再找他麻烦,这件差点就“头破血流”的大事件,就不了了之了。
类似的故事,跟同学聊一下,肯定会更多,写多了就重复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跟孙老师学了一年语文,除了一些段子和一些故事,我真记不得得了什么“道”,解了什么“惑”。他不算一个好老师,我们没学到什么真东西。我也不算一个好学生,除了“三亮”的绰号,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孙老师到底叫什么,不知道还有几个同学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