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煮汤,每顿都是干饭配炒菜。老公常调侃我:“秋林坪没水,你从小就没喝过汤吧?”
细想不无道理。
秋林坪的水奇缺,用水得千省万省,就像父亲文中说的“淘了洋芋洗了脸”,当然不可能像生活在水边的人,可以天天换着花样熬汤,自然就没有做饭要煮汤的习惯。
有次回国,带俩姑娘在秋林坪住了一个月,领着她们去过村边的旧泉里抬水,也走了两三里山路去大沟的泉里背过水。她俩兴致勃勃像郊游,竟然对每天走山路挑水、去溪水边洗衣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后来天降大雨,老爸带着我们拉大棚接雨水窖藏,她俩大开眼界,兴奋地冲进雨里帮忙,跑来跑去,拉都拉不住。
现在,秋林坪人终于用上了自来水,可以用洗衣机了。虽然天大旱的时候还可能停水。
回想起来,别说孩子们,连我都无法想象在如此缺水的情况下,父母是如何修起一院新房的!要知道,那时候修房都是土墙,所有筑墙、平地、打院子的工地用水,以及匠人、帮工、家里人的生活用水,都要走山路去遥远的泉里一担一担地挑!那时候铁桶还不普及,木桶又笨又重!
至今我都很珍惜水,从不随意浪费。这一定是儿时的生活留在我身上的深深印记。
————————————————————————
随感录
王在富
水
水是生命之源。俗话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大江大河蕴育世界历史和文化,小溪小流养育乡土民俗和人情。秋林坪村缺水的事,方圆十里八乡人人都知道,缺水的问题近百年来一直困扰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
村庄周围倒有五、六眼泉水,但都是地表水,天涝水旺、天旱水小、大旱水涸。只有在村庄下面的山沟底部,有个名叫乱石窖的地方有一眼泉水,不论天大涝或天大旱,永远不涨不涸,总有筷子粗细的水涓涓流淌,这就是秋林人赖以生存的最可靠的水资源的保障。可是这眼泉水离村有四里多上坡路,不到迫不得已,村民都不愿去那里挑水。另外两、三眼泉水离村也有两里路,水都很小,供不应求。所以人们总是没黑没明的守水、挑水、争水、抢水。
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祖宗定的规矩,村里人家男主外、女主内。挑水做饭、缝衣纺线、洗衣浆布、养鸡喂猪、锄地拨草等全部家务活和部分地里轻松活都要女人去干,如有差错还要受到男人们的打骂。正像刚解放时一首歌中唱的:“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旧社会的女人都缠脚,村上没有一个大脚片的女人。小脚女人走路摇摇摆摆,挑一担水有五十来斤,压在肩上像鸭子一样走路,一步只能迈出几寸。在两里多远的山泉里挑一回水,往往要用一个多小时,四五口人家一天最少也需要一担水。所以这里的水比油还贵。有一首当地民谣说:
唱支山歌哥哥听,
妹妹不爱秋林坪;
秋林坪的水又远,
淘了洋芋洗了碗。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把淘了洋芋的水留下来,澄清后再洗碗,洗了碗的水还要给家畜喂食。天下雨时,家里的坛坛罐罐凡是能够盛水的东西,都被安放在屋檐下接水,除吃喝外还可洗洗东西。衣服脏了攒在一起,攒多了背到河坝里去洗。水,不但制约了生产的发展,而且发生过无数可笑、可怜、可悲的事情。
解放前,村里有两个年轻人去外村办事半夜才回来,正好遇到一对妯娌挑水回到村边。他们两人知道是挑水的女人,就学鬼叫,又往女人身上撒土,装神弄鬼吓唬她们。俗话说:“人吓人,吓死人。”这两个女人被这突入奇来的“鬼”吓糊涂了,腿一软跌了一跤,木桶摔破了、腿跌伤了、水洒光了。妯娌俩懵懵懂懂、颤颤惊惊的跑回家。谁知,她俩正是那个恶做剧的年轻人的妻子和弟媳妇......
村里有一个初嫁来的新媳妇,不知本村缺水的实情,天大亮才担桶去挑水。先来到离村二里远的大沟泉里挑水,已有人在泉边守水。又继续往前走,到离村三里路远的林里泉里挑水,那里也有人守水。没办法,只好转身再跑到柳潭儿泉里去挑水。柳潭儿泉在南山的半坡上,离村子有五里路,又是倒对山,来去都得上山下山,行路很艰难。一趟水挑回来花了三个多小时,别人家已吃早饭了。她男人是个莽夫,从地里劳动回来见女人才做早饭哩,不知就里的他火冒三丈,挥拳就打。女人遭了打伤心不已,一气之下借回娘家之机跑到外县他乡去了。这一跑,就再也没有找回来,那男人也就打了一辈子光棍......
还有一个女人,家里来了个客人,准备给客人做饭,恰巧水已用完,就急忙担桶跑到离村最近的旧泉里去挑水。这个泉一天一夜才淌四、五担水,从早到晚都有人守水。她跑到泉边给守水的女人求情下话,求她给半桶水给客人做饭,但守水的女人连一马勺水都不肯给她。这女人急了,不顾一切的到泉里抢水。就这样,两个女人撕打起来,把守水女人原来舀下的水打翻了。两个人脸抓破了,衣服撕烂了,滚了满身的泥浆。守水的女人回家把事情告诉自己男人,这男人就找到抢水的女人家里理论,又引起两家的男人打架。客人看到为了给自己做饭引起两家男女打架,连饭都没吃就转身走了……
更可悲的是,在一个寒冬夜丑时,村里有一家男人去离村五十多里路的吊石坝林中砍柴,天黑要赶回来。男人走后,女人看看快一岁的孩子睡得正酣,她心想:去挑担水回来孩子可能还不会醒来。谁知她去挑水时,泉里的水已被人舀完了,她只好守水。这一担水她用了有两个小时。她担水去后,孩子醒过来在炕上光着身子哭着乱爬,从一米高的土炕上摔下来,碰巧将头撞在棚炕眼门用的石板上,摔昏了过去。这女人挑水回家发现后吓得乱哭,她把冻得冰冷的孩子抱在怀里慢慢暖醒。后来,经大夫治疗终于脱险,但孩子成了半瓜子……
我新婚后与妻子在家过第一个春节。我和她去最远的乱石窖泉里担水,返回途中由于我的轻率,差一点儿伤害了我的妻子。我俩都担着水回村,我问她:“咱们走大路,还是走小路?大路远一点,小路捷一些。”她说:“依你。”我就决定走小路。这小路名叫猫儿咀,在这里爬上去,就到了村前的大坪上。小路特别陡,路面冻住,上面覆盖着从土坎上溜下来的一层虚土。走到半中腰,我妻子喊到:“我站不住了,两只脚都一齐往下滑。”我一看也急了:在这里滚下去不死则伤!我急忙喊:“不要慌,会站住的,站住不要动,等我来接你。”她确实站住了,我将自己担的水挑上大坪,然后又从她肩上接过她担着的水。她并没有埋怨我。我俩担着水在大坪上走着,村上人像看社火一样看着我俩。她问:“为啥有这么多人看咱们?”我说:“因为你是我们村上第一个女干部媳妇,当干部的女人还能把水从猫儿咀担上来,他们感到惊奇。另一个原因是担水还俩口子一起担水,这是村里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要管她们,咱们走自己的路……”
椐长辈们讲:百十年前在村庄中心的新房院里有一眼井,水也很旺,已够当时全村人的饮用。有一天不慎把院主人家的花牛犊子掉在井里淹死了,主人一气之下把这眼井填平了,后来这个院子被土匪给放火烧毁了。村里人根据这个传说,解放后就在这个院子的老地方打井,可是打了十多米深也没有挖出一块湿土来,只好将井填平。再后来,又在村庄里不同的地方打了两、三口井,都因无水而放弃。
最可惜的是在村边修水平梯田时,挖出一股清泉来,有麦杆般粗细,一天能淌六、七十担水。这股水从一个大石头下面流出来。有人出主意说把这个大石头用炸药炸开水会更大些。谁知不炸尚可,炸后连一点水也没有了!水全都渗底流走了。
1986年,武都县水电局的同志,帮村子将南山坡上的一股泉水引到村庄里,并修了能装二十多方水的水塔,全村按四个生产队接了四个供水点。开始时,这股泉水就够全村人的饮用。后来天旱了,水小了,一天流淌的水供不应求,又形成排队守水的情形。由于自私贪婪,前面守水的人不是守一两担水,而是要把家中所有的坛坛罐罐都盛满才罢休,然后换上第二个人守水,后来的人如法炮制。所以一个水点一天供不了几户人家,有些人家没有闲人去守水,就永远弄不到水。这些没水用的人就偷偷把水龙头卸掉,甚至将供水管堵塞。久而久之,四个供水点都无水可供。而这股引来的泉水途经邻村林里,邻村也因缺水而有人把源头堵死,不让水流到我们村里来了。由于邻村偷砍我村林木和断水,两个村子的人曾出动一百多人打群架。我们村的缺水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又回到缺水的时代,而且比原来更加严重了。
为了解决人畜饮水问题,武都县水电局又在我村推广了“121水窖集流工程”的经验,先后两次解决了全村的集流水窖。每户人家一眼水窖给13袋水泥、5公斤钢筋,并传授修水窖的经验和方法。现在,若遇天降甘露,家家户户撑起干干净净塑料大棚接雨盛水。只要当年的雨水充沛,每家水窖盛的水都够一年的饮用。有的人还安装上小水泵,直接将水窖中的水抽到厨房水缸中,饮用十分方便。我曾写了一首诗来记叙此事:
细雨普降时,家家撑大棚;
甘露如流星,汇集存窖中。
基建不缺水,饮用无须愁;
利用大自然,为民解忧困。
集流水窖虽好,但人们还是担心:若遇大旱,天不下雨咋办?有人说把乱石窖的山泉水用三级提灌提上来。也有人说请解放军打井队在东山背后打一眼两百米深的机井,肯定会有水,再依山就势引水进村,这不但能解决人畜饮水,还能浇地灌溉,从而彻底改变缺水的困扰。
我向往清清的山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从山坡上哗啦啦流下,流进村民们渴望的心田。但这还仅仅是一个美丽的梦……
二OO三年春节写于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