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评论家都赞美并推崇张爱玲对色彩的敏感和运用,却甚少或没有提及她笔下的声音和响声。我自己一路读下来,觉得张爱玲的小说世界有声有色,红尘俗世中的痴男怨女并不是默片人物。照着这个思路,我把《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各种声响归纳了一下,大致可分为三类:生活市声;人物对话和音乐。
生活市声。张爱玲自己在《公寓生活记趣》里承认,“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的。”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市声是门铃声,是电话声,是 “工东工东” 的电梯声,还有 “车子轰轰然” 的响声,凑成热闹的白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下雨时街上积水的声音,“车辆行过,“铺啦铺啦” 拖着白烂的浪花”。日常在家的时候,可以听到 “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或者,“楼下无线电” 的广播声 “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连孩子的成长也是有声音的,“一群拼令訇隆正在长大的孩子”。自然,夫妻的吵架声也不会缺席,“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去,豁朗朗跌得粉碎”。特别指出一点,书中提到两次下雨,我觉得每次的雨水都象征着泪水。第一次是振保撞破烟鹂的奸情, “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和糊涂”,是烟鹂悔恨的泪水。另一次是振保带妓女回家,把 “洋伞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那是他愤怒的泪水。
人物对话。振保把所有甜蜜的情话都统统献给了王娇蕊,称对方为 “糖”;半开玩笑半告白,“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甚至还破例地舞文弄墨,写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相比之下,他和烟鹂的对话就少得可怜,只有寥寥几次。而且对话内容仅限于两种,家事或者训斥。谈家务,如果套用《倾城之恋》里的逻辑,这是 “值得庆幸的好现象”。白流苏如愿以偿嫁给范柳原以后,“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 表示他完全把她当做自家人看待。” “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也是,跟家人说的家常话,说的不外乎 “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和 “衣襟上的一粒饭粘子”,又怎么比得上情话的卿卿我我,情意绵绵呢?除了谈家务,振保对烟鹂更多的是斥责,有时候甚至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 如果往深一层想,再联系烟鹂里名字里的 “鹂” 字,我觉得张爱玲在这里反讽嘲弄振保,为烟鹂鸣冤叫屈。纵有再婉转的歌喉 (才能),振保无意也不屑欣赏;可怜烟鹂一味做小伏低,落得哑然失声的下场。
音乐。张爱玲的作品里多有音乐做背景。比如,《倾城之恋》开头就有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创世纪》里 “古琴独奏的《阳光三叠》” 等等。《红玫瑰与白玫瑰》选用了西洋乐器钢琴来隐喻振保的性爱经历,符合他留洋的经历和背景。当年在巴黎与妓女的那一段情缘(性交易)时,振保尚无性经验,所以琴是新手弹的,是 “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正好写照彼时的振保。等他碰到了王娇蕊,两人旗鼓相当,连带着钢琴技巧也进步了。娇蕊弹琴,振保跟着哼唱;娇蕊又换了支曲子,“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 弹琴和调情,娇蕊都是高手。最后两人接吻时,“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 与振保的第一次性经验相似,此处的性爱也是有音乐作背景的,从“悠悠” 琴声到 “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 的乱奏 (所谓 “乱弹琴”?!哈哈)。之后一直到故事结束,钢琴再没有在小说中出现,因为在王娇蕊之后,振保再也没有过性和爱合一的体验。
我还想作一点纵向的比较,把佟振保和曹七巧并列对比。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有性格问题,或者心理缺陷,但都是 ”小奸小坏”止步,除了曹七巧和佟振保。《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被金钱所控制,几近疯魔,“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曹七巧破坏力骇人,但振保的伤人程度也只在伯仲之间。夹在新旧交替时代的振保,挣扎和摇摆在责任感和本性之间,结果是害人害己。他负了娇蕊的真心,也负了烟鹂的顺从妥协,还殃及年幼的女儿慧英。在振保 “最富有牺牲精神” 的外壳下,他最爱的其实是他自己。
《红玫瑰与白玫瑰》结尾有两个地方值得特别指出,细细品味。
第一处是,振保把烟鹂赶出卧室以后,半夜被蚊子咬醒。“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这话看起来是不是很眼熟?是的,它跟张爱玲的少作《天才梦》的结尾如出一辙,“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裘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此外,蚊子还暗暗照应了红玫瑰变成 “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的比喻。
另外,小说最后一句,“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这句话是从《左传- 郑伯克段于鄢》的结尾 “遂为母子如初” 化用来的。《郑伯克段于鄢》里,郑庄公出生时难产(所谓 “寤生”),母亲武姜憎厌他,偏爱小儿子共叔段。小儿子后来联合母亲武姜谋反,郑庄公平息叛乱后记恨母亲,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不久就后悔并挖了地道和母亲相见。母子两人在地道中(黄泉)相见时,郑庄公赋曰: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结尾一句正是 “遂为母子如初”。好一个 “母子如初”! 历来无数的文史学家已经纷纷撰文点评这个结尾的春秋笔法。“初” 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还是回到母不慈,子不孝的 “初”?同理,“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他到底又变成了一个什么好人呢?是原来的那个 “好人”吗??
一九九四年上映的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赵文瑄比书里描写的佟振保要帅,还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演王娇蕊的陈冲凭该片荣获第三十一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最妙的是,找了叶玉卿演孟烟鹂。叶玉卿原是演情色电影出名,却被选中出演家世清白的孟烟鹂,这真是 “怎么想起来的?” 事实证明,导演关锦鹏慧眼识珠,叶玉卿演得不过不失,跟陈冲同台竞技也没有被压下去。不过,当年看了以后的第一个印象是,觉得电影总体太忠实于原著了,几乎到了拘泥的地步;然而时过多年,重看反倒觉得不错,包括赵文瑄台湾腔的普通话也可以四舍五入地归于 “海派” 了 - 看来时光和回忆才是最强大的滤镜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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