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强
我顺着进村时的路径,穿大街转小巷,凭着记忆,竟然没走迷路,一口气就走到陈村涌的韦涌岸摆渡口。这时我才想起,我身无分文,怎么回广州去?
我坐在岸边的堤坝上,俯看着摆渡船上的那两个摆渡人,搭载那些路人来回河两岸的韦涌和簕竹。我阿嫲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就在陈村涌上靠摆渡谋生,当了十几年的摆渡女,还在摆渡的时候认识了我爷爷,就嫁给了我爷爷。我不敢踏上船去,我怕摆渡女问我过河钱。我幻想着那摆渡女就是年轻时的阿嫲,喊我一声快上船,把我渡过河去。可是,就算我过了河,我也没钱坐公车回广州去啊。
我只好静静地坐着,看着河上川流不息地来来往往的船只,真好看!当中大多都是运输船,有机动的,也有用长长的竹竿人工撑的;有运香蕉的,运甘蔗的,运家禽的,甚至还有运大粪的,村民们都把那些运大粪的船叫做“屎艇”。真难想象,那些屎艇上的人怎么可以忍受一路上都是臭不可闻的大粪味,而且在屎艇上煮饭做菜都那么潇洒。
突然,我看到远处一艘载客到广州的“红星”轮驶过来,鸣笛了几声,两岸的摆渡女马上用标准的顺德音大声吆喝:“要去广州的上艇啰!”。原来这渡口两岸是“红星”轮的一个上落站。我多想现在就登上回广州的轮船。
我看到,客轮并不靠岸,当客轮快要到了,就放慢了速度,轮船上的船员手上拿着一根一头带钩的长竹竿在严阵以待,几个要准备下船的旅客就在一旁等候。与此同时,摆渡女载着旅客,把小船向客轮拼命划去。小船快要靠近客轮时,客轮上的船员就伸出竹竿,把在浪中摇晃着的小船紧紧钩住。被逮住的小船,就像一条被逮住的大头鱼,依然在波浪中苦苦挣扎着地继续摇晃,直到小船和客轮紧紧靠在一起才毫不情愿地平稳下来。接着,小船上的旅客就逐一登上了客轮。然后,客轮上要下船的旅客就有秩序地轮着一个一个跳到摆渡女的小船上。最后,人客交换完毕,谁也不欠谁的,客轮就慢慢加速,大船小船逐渐分开,以致分道扬镳,各走各的水路,也不需要说一声再见。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叫我:“阿强,你果然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是大江叔。我霎时打了个颤,糟了!他就是阿平的爸,村里的人都叫他大乌江。他追到这里来了。
我胆怯地回了一声:“大江叔。”我不敢跟着村里的人那样叫他大乌江。
我想,这回我死定了,我跟他儿子打架,还往他家里扔石头。
但是,大难临头我也得为自己辩解一番,于是我就赶紧说:“大江叔,不是我要打架的,是阿平先欺负我,我才往你家里扔石头的。”
大乌江似乎没有怒气,平静地说:“是阿平不对,我已经狠骂了他一顿,今天晚上我还要再揍他一顿。”
听大乌江这么一说,我的心才定了下来。我觉得还是大乌江公道,知道谁是谁非,而我阿太,竟然说是我的不对,我被人欺负了,难道不应该反击,心甘情愿挨打吗?
“你三姑婆到处找你,她叫我来渡口,看你是不是跑这里来了,要我一定要找你回去。”大乌江接着说:“你阿太很担心你,都急哭了。你看这河水又深又急,万一掉水里,你就没命了,要你阿太怎么跟你爸交代?赶快回去给阿太道个歉。跟我走!”
“我不回去,我要回广州找我阿嫲。阿太说了,那不是我的家,那是三姑婆的家。”我不肯走。
大乌江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傻小子,快走吧。”
大乌江力气很大,拉着我就走,我够不过他,就只好跟着大乌江回到三姑婆家里。
“回来了,回来了!”阿太赶忙出来迎接。
“果然去了渡口。”大乌江对阿太说:“这傻小子竟然认得路,穿街转巷都迷不了路。
阿太谢过大乌江,然后对我说:“赶快向三姑婆认个错,道个歉。”
我撅着嘴,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大乌江都说了是阿平的不对,如果不是六表叔帮阿平欺负我,我也不会往自家屋里扔砖头啊。
三姑婆轻轻摸着我的头,语气很温柔地说:“六表叔也有错,不用向我道歉,算是扯个平,行吗?但你一定要向阿太认个错,你知道吗,你多伤阿太的心啊。”
三姑婆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不但没有训斥我,而且对我还这么宽容,我一下子就消了气。
“阿太,我错了。”我怯怯地向阿太道歉。
阿太很高兴,说:“知道错就好。”
我问阿太:“我还能叫你阿太吗?”
“当然,当然。好了,去洗个澡,准备开饭。”三姑婆说:“吃完饭后,三姑婆给你讲故事,好吗?”
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一切收拾妥当,一家人在客厅休闲。
三姑婆说:“阿强,过来,三姑婆跟你讲讲我们李家过去的故事。”
我乖乖地坐到三姑婆身边。
三姑婆说:“你知道吗,你今天有多伤阿太的心?你说得没错,阿太确实不是你的亲阿太,阿太也不是我的亲妈。”
“啊?”我感到很震惊,眼睛定定地地望着三姑婆。阿太竟然不是我亲阿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这连我阿嫲都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一直认定阿太就是我爷爷的亲妈,我爸的亲嫲。
“但是,你爷爷和我是同胞兄妹,还有你二姑婆,我们三兄妹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三姑婆继续说:“虽然阿太是我们的后母,可她对我,对你爷爷、对你二姑婆,比亲妈还好。我们一辈子都感激她。”
三姑婆告诉我:“而只有你四姑婆是你阿太亲生的,你还有个五叔公,不在人世好多年了。”
三姑婆说:“你要长大了,要懂事啦!我们李家的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三姑婆告诉我,以前我爷爷在顺德陈村和碧江分别都有一大屋子,青砖绿瓦,格式和三姑婆现在这里韦涌住的屋子差不多,但是我们的祖籍不是顺德,我们是新会人。
原来,我们的祖籍是新会县七堡乡横冲村。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们家是地道的顺德人,因为阿嫲说我爸是在顺德出生的,阿嫲的娘家也是顺德的,二姑婆和三姑婆都讲着一口纯正的顺德音。
三姑婆还告诉我,我们李家人丁单薄,到了我爷爷这一代,已经是五代单传了。
从上算起,高祖父,名彪,字锦波;曾祖父,名应,字开腾;祖父,名章,字胜祥;我父亲,名威,只有名,没有字。
按照祖先留下来的规矩,男孩出生时,只有名,名是父母给的,而字是男孩在七岁时由族长按字辈份给的,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把名字庄重地写到族簿上,这个仪式叫做开灯。1940年,我爸七岁,应该有字了,他叔父就带他回到老家准备开灯,但那时正是日本侵华期间,到处兵荒马乱,开灯仪式终于也没开成。后来,新中国成立,也就再也没有开灯仪式了。所以,我爸没有字,而且,名也不在族簿册上。
清末年间,因为家乡水灾,我高祖父,也就是三姑婆的祖父,带着少年时的期望,只身离开老家,到外面谋生,后来落籍顺德陈村。三姑婆讲祖辈的故事,就从我高祖父李锦波讲起。
(根据前辈叙述整理改编,未完待续。原创文章,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