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感录》-挖草坡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打印 被阅读次数

这一节,与其说是讨论挖草坡,不如说是回忆抠烂柴。没有经历过的人,靠想象是体会不到冬日清晨冒霜顶风的那种冷的。可我知道。因为我也做过同样的事。

 

中国哲学讲究“天人合一”。破坏自然就是伤害自己,保护环境就是保护自己。那时候,这个道理很多人是不懂的。其实,就算懂也无可奈何。在生存的重压下,明知饮鸩止渴也会在所不惜。

——————————————————
随感录
王在富
挖草坡

我的故乡武都县秋林坪村,现在满山遍野都是树林,沟沟岔岔也长满了灌木,整个村庄都被掩映在树木之中。每到秋天,树叶纷纷落下,巷巷道道、房前屋后落叶如铺上了一层地毯,踏上去软蓬蓬地,再无人扫。爱干净的人家,把落在门前院内的树叶,扫在一起堆起来用火烧掉。我问:“为什么不把树叶晒干后煨炕用?”她们说:“现在家中的麦衣麦草都烧不完,谁还扫树叶子煨炕哩。” 秋林坪村已不再像我少年时那样缺柴火了。

故乡属高寒阴湿山区,因此山里人不论老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睡热炕。冬天不焰(烧)炕,冷得睡不住;夏天不焰炕,潮得睡不成。焰一次土炕,粗细烂柴要用一背篼,一百多户人家,至少有二百多个土炕,再加上每日三餐做饭烧柴,就要用五百多背篼烧柴。这几百个炕眼门和锅眼门,是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更像几百只巨兽,吞食着山坡上田野里的树木柴草,是破坏大自然的罪魁祸首。

但是,没有锅眼和炕眼这两个门,人们又无法生存。为了生存下去,人们就只有无休止地向已在哭泣、已在流血的大自然身上索取,砍它的臂、剥它的皮、挖它的根、掏它的心,不论男女老少都在这样做。年轻人在五十里外的林中砍柴,成年人在地下掏朽木,女人娃娃扫树叶、刮草皮、挖草根。

记得在我童年时,每到秋天树叶落下时,我就用削尖的竹棍子一片一片地插树叶,插一串串就捋在背篼里。被秋风吹得冰凉的小手不停地插呀插,心中想着:刮大风吧,让我把满树的落叶都插回家煨炕。

在我十来岁开始,就跟着母亲抠烂柴,就是在冬天早晨利用地皮冻住的机会,将坡上一寸来长的干草用锄头抠下来。最好是落霜天,烂柴潮润粘在一起抠起来容易,就像理发师剃光头一样,一点一点将草抠下来,背回家中晒干后煨炕。如果太阳出来了,地皮解冻,抠下的烂柴就会变成泥巴,用不成了。所以,每天抠烂柴起得特别早,走到离村几里路的山坡里天都不亮。要在太阳光照射到来前就将烂柴抠好,否则,就抠不成了。

每当母亲将我从热炕上拉起来,我极不情愿地背上背篼,把锄头搁在背篼里,跟上她去抠烂柴。母亲从炕眼里掏出两三个烧熟的热洋芋塞在我的手里,我一手抓一个热洋芋贴在胸口温暖着手和身子,光着脚穿一双早已露出脚趾头的泼鞋,披着满天雪花似的繁星,戴着冰块似的冷月,默默地跟着母亲向山坡上走去。感到手中的热洋芋已慢慢地散去了热度,才把洋芋吃掉,用以充饥。

上坡后得赶紧抠烂柴,不然冻得受不了。早晨的寒风吹在脸上,像柳条抽打一样疼痛。当我冻得实在受不住时,就把锄头往怀里一抱,佝着腰呵着手,捂着冻僵了的耳朵,搓着冻硬了的面容,跺着已冻麻了的双脚。我的手背上一层乌黑的垢痂,裂成一道道口子,露出丝丝嫩肉,渗出一粒粒鲜血。脸颊上挂着凉冰冰的泪珠,鼻子上吊着鼻涕,心里想着:啥时候才不抠烂柴,在热炕上稳稳当当地睡觉啊!每到这时,母亲总会鼓励我:“不要站,越站越冷。也不要看,低下头,只晓得干。眼是怕怕,手是夜叉。抠够了咱们早点回家。”

那时候,我母亲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拖着一双小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身体健壮,坚韧乐观。她每天天不亮起来忙到半夜,从来没有听见她叫苦叫累。她的双手因为常年握把把子已经伸展不开了,她的手背也被冻着裂成了一道道小口子,脚后跟也和我一样冻裂了。每天晚上,母亲拿出指头蛋那么大一点儿生羊油,在灯火上烤出羊油,搽在她和我被冻裂的脚手处,有时羊油烤消后,一滴一滴滴在脚后跟的大裂口中,烫得人直跺脚。然后,在火上烤一会儿,羊油慢慢地把裂口给糊住了。第二天起来风吹着也不觉得怎么痛了,也就不会再渗鲜血了。母亲说:“羊油是润的,搽上,脚手就会绵一点儿,能起到保护皮肤的作用。”可能我的手脸从小就锻炼出来了,我参加工作后从来没有用过什么护肤脂、护肤膏,我的手脸也再没有皲裂过。现在想起来,是少年时期的严酷生活锻炼了我的身体和意志。

每次母亲抠的烂柴比我抠的多,她背不了了就往我的背篼里杵一些。我实际上给母亲只做了一个伴儿,减轻了她的背子。然后,我和母亲在朝阳里,朝着炊烟升起的村庄走去……

开春以后,大地解冻,万物复苏。烂柴抠不成了,柴草还没有长出来,全村人都去挖草坡。所谓挖草坡,就是在陡坡上找一片荒草密集的地方,用撅头把草根,连土挖成比蓝球还大的草包,从陡坡上滚下去,在草包滚动的过程中,草根上的粘土就抖落了一些,落在沟底的草包再用撅头背砸打一下,将草根抖出来,背回家当燃料。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地齐齐往下挖,一个成人背一背篼草根,就要挖掉二三十平方米的草坡。一天,全村一百户人家至少挖一百背篼草根,这就是说每天要挖两千多平方米的荒坡。一个春季,要挖十二万多平方米的荒坡,也就是要挖掉一百八十亩面积的荒草坡。

挖草坡对植被的破坏最为严重,挖过草坡的地方再要长成草坡,就得四、五年时间。人们今年挖这里,明年挖那里,整座山被挖得七零八碎、千疮百孔。黄土裸露后又随雨水流失,随着时间推移,整座山岗被雨水切割成千沟万壑。年复一年,恶性循环,山岗秃、地贫脊、人民穷。

人类若不停止破坏自然,最后咽下的将是自己最后的一滴眼泪。保护环境,改造自然,关爱生命,也就是保护了人类自己。

二00四年春节写于武都

树枝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aopika' 的评论 : 因为亲身经历过那种破坏自然带来的惨痛后果吧。
laopika 发表评论于
“人类若不停止破坏自然,最后咽下的将是自己最后的一滴眼泪”,令尊十几年前就能有此观念,非常不容易!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