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在上国內的一个系列性的网课,需要用到的小程序总是卡住,左挑右选地下载了一个VPN软件,还是不行,网课的班主任帮我四处打听,终于知道有另一个VPN好用,于是过起了翻墙进国內的日子。但是那个VPN一打开,手机上別的软件却不好用了,文学城也有时能上有时不能上的,只好翻來翻去地折腾,这两天又碰上小程序版本升级,怎么都翻不过去了,只好望墙兴叹:唉,墙內墙外的人苦墙久矣。
可我能说什么呢,这墙是因新疆而起的呀。
从八十年代那项匪夷所思的民族政策(即对少数民族的犯罪分子要少抓少捕、从宽处理)实施以后,新疆经历了长达三十多年的暴乱,期间于2009年酿成乌鲁木齐七五大屠杀,导致新疆的国际电话与网络全断,跟父母联系不上,只能通过在内地的亲友传话得知家里平安。电话直到第二年的春节才打通,之后又时断时续了一段时间,而且即便能接通也明显感到有监听,让人很不爽。国际网络断的时间则更长,网络通话也用不成,著名的网墙由此应运而生。
2009年7月5日的那场暴乱从天还大亮着就已经开始,一直持续了一整夜。按照规定,武警要等中央指示后才能镇压,自治区的一群头头脑脑们守在会议室里讨论了一夜也做不了主,而负责上报请示的一把手王乐泉却到第二天早晨才现身。当时胡锦涛正在国外访问,等中央召集齐相关人员开完会下令镇压时,暴乱范围已经太大了,警力不够,而且开始时还只用盾牌和警棍,清缴速度太慢,暴乱分子早摇身变为平民四散到了各个角落,并且继续伺机杀戮。下午,上万名汉族市民上街游行,抗议政府不顾汉族死活,警方立马向示威的人群扔催泪弹驱散,逮捕了若干人。与此同时,还不停地有暴乱分子在角落里行凶,汉人还在被袭击,防不胜防。忍无可忍的汉族在第三天(7月7日)拿起棍棒、扫帚自卫还击,保卫小区、保卫家门口的超市,新闻照片中乔峰般的人物让我泪奔。
但是镇压汉族是不需要中央开会首肯的,武警立刻就出动了,还派出之前对恐怖分子都没动用的直升飞机辅助抓捕,效率够高。最终,几个领头的汉族也被判了死刑。看着判决的报道,我出离愤怒了:他们是因为亲友被杀、警察不管、走头无路才开始报复、自救的,怎么能跟那几个最最凶恶的暴徒判一样重的刑?高效、强硬的手段只用在自己人身上吗?以后谁还敢临危不惧当带头大哥?就不怕汉族造反吗?还是,怕......
终于熬到回新疆,见到一众老友,把心里的愤懑一并倒出来:电话和网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折腾人了!七五期间的犯罪分子到底抓没抓完?老友们都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其中一位讪讪道:上千名罪犯,不但当时给逃跑了大半,就连那些抓起来审讯的也因民族政策、证据不足等种种原因放了大半。什么?!我两眼圆睁、怒火中烧。另外一位则一脸苦相地说:那些警察们已经尽力了,但对方手段太多、太先进,电话监听还容易些,网络就难了:他们是在脸书、谷歌等社交网站上发布的集合信息,而网站方以言论自由为由拒绝合作破案,所以警方对那些境外网络上的联络与组织无能为力。我立刻反问:你们十几亿人,难道就想不出别的办法吗,非得建个网墙?!他瞟了我一眼,说:不仅网络,包括各行各业,你们这些当年的尖子生都跑了,剩下我们这些人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又有人心疼地说,警察们很辛苦,常常回不了家,孩子的饭都顾不上,更别说管学习。关键是还要按民族政策,这边抓那边放!刑警队与辑毒队最可怜,已经有好几个人过劳死了……
没想到以前一直埋怨警察的一拨人,如今这么体谅他们,过劳死的消息也让我震惊。是的,父老乡亲们身临恐怖袭击的时候,我正在温柔乡里过着滋润的小日子。我沉默了,悄悄地把皮袍下的那个小收了起来。
2014年,新疆开始设立教育培训中心,收入那些或多或少犯了法、但根据民族政策轻判以后不能收监的人员,在里边进行基础知识教育、思想教育与技能培训,其中相当一部分学会一定技能后找到了工作。至2019年底,迫于国际压力,所有的教育培训中心都关闭,里面一批本该判刑、当初被从宽的民族政策所庇护的人员,最终被依法送了监,剩余那些不够判刑的则全部放出。之后,已经消失了四、五年的街头打架斗殴案件又陡然上升,警察们至今还在满负荷连轴转,安检门还是不能撤,网墙也还是不敢拆。
2013年天安门金水桥撞车、2014年广西火车站砍人事件发生时,我没有吃惊:自1992年暴徒从南疆转战到乌鲁木齐的公交车上搞爆炸起,我就明白这是迟早的事。2014年5月22日,乌鲁木齐公园街早市发生长达几分钟的连续爆炸,母亲当时正在旁边的公园里晨练。我一看到新闻马上打电话回去,母亲在那头故作镇静地让我安心,我还是听出了声音里的颤抖。
曾经被伤痕文学深深地感动过,后来,发现现实中的悲剧就在眼前、就在身边、就在随时随地。羡慕文革中受害的那一代人,拨乱反正后,他们可以尽情发泄,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不同题材、不同体材、不同时空、不同风格、不同媒介,或写实、或虚构、或控诉、或涕泣、或明言、或暗讽,把那十年写了个淋漓尽致、底朝天。而新疆长达三十多年的日子里,多少次的爆炸伤亡,哪次不似好来坞惊心动魄的大片?而平时那些借机捅刀子、连统计数据都没有的无数小案件,那些受害者都是路上无辜的行人、小店的店主、街边的商贩,有的人只是出门去买菜、去散步,那些被杀的冤魂、致残的个人和他们的家庭,哪个不是血泪斑斑,哪个不是文人笔下可以渲染出彩的悲剧!可是,朋友,你看到过相关的文学作品吗?这三十多年的苦难,能写成纪实小说、拍成电影、电视剧吗?即便没有网墙与网络审查,如果发表了,会激起什么样的动荡?会不会引发新一轮的伤亡?这样的后果谁能承担?
叫一声新疆太沉重!
可是,每一次的暴乱,甚至在七五时的中心爆发地,总有善良的维族兄弟冒着被同族砍杀的危险勇敢地为四处逃命的汉族庇护。对他们,人们心存感念,却不能曝光。也正因为他们的善良与仗义,人们强作欢颜,说着民族团结一家亲啊!忘却话凄凉。
从2014年开始实施,到2015年遍及全疆各地、随处可见的安检门,还有巡视在每个街头巷尾的警车、各学校门口荷枪实弹的士兵,警察也终于被允许不用考虑民族成分而行使正常的职能了,这些措施总算让人们的怒气消了一部分:政府终于开始顾及老百姓了!到2016年,北疆安全了!2017年,南疆安全了!欣喜若狂的新疆人逢人就讲:你知道吗,现在可以安心地出门去买菜了!街上连小偷都没了!
2018年回去,在南疆的库车等地放心大胆地畅游,真叫“白日放歌需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出城就把车里的音乐放得震天响。三十多年了,本已经不再抱幻想,忽然间希望竟然就在眼前,而此时塔里木河沿岸已经干枯的胡杨也终于盼到了水,重新发出嫩绿的新叶。
但是这样的安全是有条件的:2016年,就在人们刚稍稍舒了一口气时,又冒出已经在全疆普及使用了十三年的维文版疆独教科书事件,可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十三年前的一年级小学生已经毕业走上社会了,再加上前后的年级,受疆独影响的学生跨度高达二十多届!人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恐怖活动愈演愈烈,想想都后怕。
只是,每天出来进去都要过若干个安检门,着实不方便,被X光扫来扫去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辐射,而且新疆的网络还有额外的限制,比别处都慢。对于这些,人们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默默承受着、等待着。
此外,每个国有单位的行政、技术与管理人员都要到偏远贫困的山里、乡下去结亲戚。偏远穷困户中也有汉族,所以也有少数民族工作人员结亲到汉族人家。结亲,是要真地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亲戚,婚丧嫁娶、生病住院都要出份子,可怜那点位于全国垫底的工资。又因其它种种因素,下乡受的是跟当年的知青不一样的罪,是用短痛的代价避免着长痛。好在伙食比那个年代好多了,再加上大面积的扶贫,不久就显出成效:民汉之间又开始像一家人了!毕竟普通老百姓里反对极端分子、愿意过好日子的占绝大多数。老同学、老朋友在微信上时常发些帮乡下结的亲戚找销路、找商家、找医生的信息,以及老人家与孩子们的笑脸。
年初时,我开始写关于新疆的文章,等写完后想发表在网站上,方便亲友读,以便征询他们的意见再做修改。因美国网站被墙挡着,就在国内网上找了一圈,评价比较高的腾讯博客和简书都显示美国电话号码不能注册,就又试新浪微博,看似可以,点击发送验证码,用手机、电脑分别试了好几天,左等右等也收不到,上网查到有人抱怨相同的情况,才明白是傻等了。还没发帖呢,开个账号怎么就这么难......
没能注册到国内的账户,父亲却突然走了,家里办完了丧事才告诉我:当时新疆的隔离政策是五个礼拜,他们没指望我能赶回去。我其实有预感,在那之前曾向公司请假,申请在旅店里一边隔离一边VPN上班,不耽误工作,却被告知公司新的政策不再允许从中国大陆、波兰等一些国家VPN。原来网墙是双向的。长叹一声,这两个国家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握手言欢......
正在上的网课所用到的资料都被同学们上传到百度网盘上,大家共享,挺方便,但下载简直就是龟速,并且网盘三天两头提示更新软件版本,有点闹腾,花花绿绿的图标与广告也晃眼,而且还常常切断微软Teams软件的音频,影响我上班。而谷歌Drive、Dropbox则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等着人用,好用、不花哨,还更兼容。不禁想,网墙是不是也在为国内的软件公司争取时间?百度呀,你能不能成长得再快一点,不然等新疆用不着网墙了,你怎么办......
不管怎样,朋友,抱歉,新疆让您跟着受累了!美国警察闲到慢悠悠、笑眯眯地帮居民去救树上的猫,那是沒有內忧外患时的怡然自得。什么时候新疆的警察也能这么悠哉悠哉,就不但不需要安检门,网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盼着那天早日到來。
2021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