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看俞大維、李鹏的勒石》
一个外国出生的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能与大人物有什么交集?不信?还真有一点点。
那年突发奇想:杜甫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长这么大,没登过泰山,算什么‘纵横客’?打定主意:天下名山觅遍登。越洋飞机于是盘旋,降在沿海机场,转火车到达山脚的泰安站。
登山说起来容易,独行徒步上石阶7000 余,对体力是个考验。虽自小几度受过运动员严格训练,爬到最后几级也是双腿麻木,硬挺着登了顶。从南天门还要再上一层,好在不那么陡了。只有青天在上,景色空阔;环顾四野,齐鲁皆在眼底,荡胸生层云,如画般大小山峦起伏,再无此山高。登过此天下第一山的人,自有抒发不尽的豪情壮志吧?
回味经过的岩石上,有很多丰润浑厚,气势壮观、宏阔的大字石刻,多乃颂泰山之雄伟:如“登泰观海”、“天日苍茫”、“呼吸宇宙”、“置身霄汉”、“青碧丹崖”、“泰山乔岳”、“俯仰乾坤”、“天柱东维”、“与国同安”、“可摘星辰”等,其中不少是各代帝王的题刻。不知何故,毛没登过泰山,也没勒石。有两句话也是拍马小人刻的,未经本人授权,是赝品。
字数多的文人雅士题字,林林总总的不少,风雅有韵味。也有兴之所至, 大片‘题词’之现代名人。字写得最差的当属曾位居总理的李鹏先生。无论谁来评说,也根本超不过普通中学水准。内容不过是党八股的陈词滥调,非要勒石,永远献丑。字写得好的是俞大维先生,扎实的古今中外文化修养,溢于言表。俞先生和我隔了几代人,不太了解,只知道是两岸学界公认的前辈高人。一位朋友给我补课,来了一个email ,才惭愧自己孤陋寡闻。今愿与诸君分享:
1958年8月23日下午6时30分,中共用沿海各据点340门苏制大口径火炮,突然疯狂轰击金门,24小时落弹5万7400发。金防部陆海空三位副司令官抗日名将吉星文、赵家骧和张杰被炸死,时在金门巡视的国防部长俞大维,也被炮弹炸伤头部。据说,共军有情报知道俞大维当天在金门,故第一波炮击即集中金防司令部,意欲杀俞大维而后快也。
星移斗转,换一个场景,四十一年后的北京,1999年9月18日下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召开大会,表彰研制「两弹一星」有贡献的元勋23人,由‘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代表致答词,他开宗明义说:
“今天受奖者大都是七十岁以上的第一代科学家,在座者有第二代梯队及第三代梯队,我们第一代梯队对国防科技发展的成就交出了一张成绩单,算是对国家的期望有了一点交代。在此我要特别告诉大家,有三位先贤前辈是我们这一代人永远感恩与怀念的,由于他们三位的远大眼光,以及培育人才的宽宏胸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才有今日的开花结果。”
是哪三个人呢?钱学森说:
“第一位就是俞大维先生。例如在场的受奖人任新民、屠守锷、姚相斌、孙家栋、黄纬禄、徐兰如、沈正功及谢光选,都是在俞大维的兵工厂及研究机构工作或出资送出国留学,培养出来的人才。”
听到这里,在座的‘党和国家领导人’ 报以热烈掌声。可能这位科学家尊重历史、实事求是的严谨态度,一时也影响了政治人物。
钱学森表示感恩和怀念的三位前辈,都是著名科学家,他们是:俞大维、吴大猷和翁文灏。吴大猷曾任中研院院长。年轻的人可能不太知道翁文灏,他是有名的地质学家,后从政担任过行政院长。1949年大陆巨变,他到法国避难,1951年回大陆,1971年辞世。
钱学森提到三位先贤,但是他特别强调俞大维博士:
他曾就读美国哈佛大学数理逻辑博士,德国柏林大学听过爱恩斯坦讲相对论。回国救亡,以学者身分受邀从政,于1933年初担任国民党时代军政部兵工署署长,主管全国军火武器之研发与生产制造。俞先生上任后,中日大战一触即发,不可避免,立即从德国、瑞典及捷克等国购买先进武器,弹药、枪炮材料,引进有关科技,大力整顿金陵、汉阳,巩县及上海等各大兵工厂之生产方法,革除陋习,并有独到的创见与建树。
钱学森有中国航天之父的美誉,他推崇俞大维说:
“俞大维深知工业的发展,要在科技研究方向扎根,所以在抗战军兴之前,即成立许多研究发展机构,如理化、应用化学、弹道、精密工具和光学等研究所,并高薪聘请德国弹道学权威克朗兹(Cranz)博士来华教导协助,同时在国内延揽理化方面专才随克朗兹工作,培育了许多兵器与弹道方面的人才。1937年中日大战爆发,俞大维奉命将全国二十多个兵工厂迁移到大后方,抗战八年期间,国军作战所需轻兵器和弹药不曾短缺;而兵工厂也培育了大批兵器与弹道专才。”
钱学森接着说:“在我国导弹研发领域中,我钱学森不过是理论上及精神上领导者,而在硬件设计、工艺、实际生产制造等方面都是任新民、徐兰如及谢光选这一批出身兵工厂的人,领导一群技术工人的集体成果。”
钱学森最后感性地说:“俞大维主持兵工厂业务长达十四年,有‘兵工之父’的美誉。他是中国近代国防科技发展史上第一位大力开拓、耕耘、播种,灌溉、施肥的始祖和园丁,我们不能忘记他。”
尽管俞大维博士对中华民族和海峡两岸都有巨大贡献,但在台独去中国化和‘教改’的操弄下,一般人尤其年轻人对他可能很陌生了。
俞大维的家世和求学过程都有点与众不同。他祖籍浙江绍兴,1897年生于湖南长沙。祖父俞文葆清代举人;父亲俞明颐曾任道台。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孙女。妹妹俞大彩,是台湾大学前校长傅斯年的妻子。一代大儒陈寅恪的母亲是俞大维的姑母,陈寅恪的妹妹是俞大维的夫人,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祖父陈宝箴与俞大维的父辈、祖辈都相交很深。
俞大维童年在上海,即学会多种外国语言,并深得数学和化学之诣趣。自圣约翰大学毕业后,1918年负笈美国哈佛大学,主修数理逻辑,三年12门课,统统拿A。拿到哈佛博士,又前往德国柏林大学留学,继续攻读德国哲学及数学及军工,听过爱因斯坦讲授相对论。
从哈佛到柏林,前后七年,俞大维都与他表哥陈寅恪同窗共处。他们是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傅斯年曾说,俞大维和陈寅恪,是中国最有希望的两个读书种子。
俞大维在政府官员中虽以博学著称,但是他最为大家赞誉的,还是他的清廉。美国两位在华记者芭芭拉?塔克曼在她的著作《史迪威传》以及怀特在《霹雳中国》中,都多次批评国民政府官员贪污腐败,却极力推崇俞大维清正廉洁。
1956年9月28日,美军太平洋区总司令兼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史敦普(左)上将夫妇,结束五天访华活动,乘专机离台飞往冲绳,国防部长俞大维(右二)、海军总司令梁序昭(左二)等人至机场送机。(图╱本报资料照片)1956年9月28日,美军太平洋区总司令兼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史敦普(左)上将夫妇,结束五天访华活动,乘专机离台飞往冲绳,国防部长俞大维(右二)、海军总司令梁序昭(左二)等人至机场送机。(图╱本报资料照片)
俞大维在德国后期转为研修军事准备抗日,曾参与国民政府购买德国军械,被政府任命为驻德国商务调查部主任,后来多次督导采购外国军需物资。按照国际惯例,收取工厂佣金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暗箱操作,就更难防范。但俞大维自始至终,一身清白。为了防止弊端,凡是大规模的订货,俞大维都亲自参与。1930年他奉命采购欧洲有名的博福斯(Bofors)生产的75型山炮,他亲自到工厂所在地瑞典去洽谈。当时政府每年都向该厂购买12门这种山炮,厂方也照例为他准备了12门,并告诉他将有一笔不菲的回扣。当他知道这笔回扣正好可购买3台同样规格的山炮,立即说:希望你们赶工,15门山炮一齐交货。
中国研发原子弹,并非始自中共,国民政府早有计划:1945年11月,军政部部长陈诚、次长兼兵工署长俞大维,邀请吴大猷(物理)、曾昭抡(化学)与华罗庚(数学)商谈研制原子弹。
专家意见是我国毫无基础,要先由培育人才着手。陈、俞采纳此议,聘吴大猷、曾昭抡及华罗庚三人率领王瑞駪、唐敖庆(化学)、孙本旺(数学)及李政道、朱光亚(物理)于1946年赴美研习。俞大维还以兵工署的名义向国外派了不少研修生,后来,这些人才为「新中国」国防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
抗日虽然胜利,内战反而更惨烈。1949年形势骤变,俞大维随政府到台湾。1950年3月,蒋介石任命俞大维为国防部长,他因耳病未就职,改任驻美采购主管。1954年,蒋再度任命他为国防部长。俞大维既不是黄埔出身、也不是国民党员,当然谈不上是蒋介石的亲信、嫡系。但是蒋坚持要他担任国防部长这样的要职,充分显示对他的认识和信任。
俞大维最忌将时间耗费在开会与应酬上,上任第一天,讲了五分钟的话,就搭乘军舰到金门、马祖、大陈巡视。他在职期间去大陈、马祖、金门各岛130次以上,平均每两周去一次,人称国防部长的办公室在金门。他的信条是:
我不能去的地方,怎能派我部下去呢?
俞大维担任国防部长,坚持任人唯贤;他说:我用人就不问是否出身黄埔或行伍,只要忠诚能干又肯干者,我皆喜欢。
在历史上,君臣之间肝胆相照、推心置腹如唐太宗与魏征那样的典型,极为少见。进入民国时期,蒋介石与手下的文臣武将貌合神离甚至明争暗斗者也不在少数。但是,蒋与俞大维的关系却是个例外。
俞大维自幼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精读古籍,博览群书,更重要的是他以效法圣贤为人生目标。他曾向母亲询问曾国藩的做人处世的准则,老夫人说:
文正公一生严明治军,谨慎治事,勤俭治家,恪守民族传统美德,不近人情的事不做。
于是,‘不近人情的事不做’这一条,成为俞大维生平恪守不渝的处事原则,他在《九十随语》中说:
自幼及长,影响我最深的,是母亲经常对我转述曾文正公的一句话——不近人情的事他不做。我也是如此,不近人情的事,我不做。母亲是曾文正公的孙女,这句话由母亲说来倍觉平易深远,我因而终身奉行不辍。
俞大维与蒋介石并无渊源,国难期间他毅然从德国回来为国家效力,从兵工署长、交通部长做到国防部长,在常人眼里,多半会认为他与蒋介石必然过从甚密,但据俞大维自己说,他与蒋见面机会不少,但谈话次数极少。
俞大维感到蒋介石信任、厚待自己,又没有在他身边安排亲信监视他,或对他有所掣肘,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在国外所学的专长有了充分施展的机会,基于这些,俞大维深深感念蒋介石的知遇之恩。
抗战胜利之后。当时兵工署尚未回迁,俞大维正在重庆侍奉母病,联军要求蒋介石速派深晓军械的俞大维到上海,接收日军一座重要军械库。这事使事母至孝的俞大维陷入两难,他写了一份‘陈情表’给蒋介石,称自己‘报国之日长,报母之日短’,请求另派他人。
蒋介石不但没有怪他‘抗命’,反而派专机并配备了医护人员将俞大维母子接到上海。此举不仅使俞大维能够到上海履行公务,而且使俞母的病得到及时和最好的医治,使俞大维得以忠孝两全。这件事更使俞大维对于蒋感怀,在国府撤离大陆时,毫不犹豫地随蒋同行。临走时,周恩来曾通过俞大维的近亲极力挽留他,俞大维表示,对于国民政府前途的艰险他很清楚,但若不报蒋先生的知遇之恩,便是‘不近人情之事’,而不近人情之事他是发誓终生不做的。
俞大维效古之君子,报知遇之恩,主要是通过恪尽职守、做好工作来体现,并不是挂在嘴上,或者是时时跟随左右,奉迎唯诺。俞大维晚年曾对人透露:
总统府和国防部同在「介寿馆」。他的办公室与蒋的办公室有一道暗门相通,可以随时见面,但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用过那扇门,可见他们是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
蒋介石去世后,每逢忌日或冥辰,俞大维必去慈湖陵园叩首谒陵,风雨无阻。晚年的俞大维行走不便,以轮椅代步,依然每年两次谒陵,泣下不能自已,常常感动在场的谒陵群众。
1977年,俞大维身体大不如前,于1月20日立下遗嘱:
余追随故总统蒋公四十七年,曾任兵工署长、交通部长、国防部长。赖蒋公专纯信任,得达成艰巨任务,知遇之感,永志难忘。
余去世以后,遗体火化,不举行任何吊祭或纪念仪式,亦不得收受亲友赙赠,骨灰由长子扬和驾机撒于金门海面,先飞过故总统蒋公之陵寝及故副总统陈公之墓园,以致余最后之敬礼。
立了遗嘱十六年之后,俞大维于1993年初皈依佛门,法号‘净维’,当年7月8日辞世,享寿96岁。遗嘱将藏书分为两类,军事科学书籍捐赠三军大学,文史哲及自然科学计7000余册,捐赠台湾大学。
晚年的俞大维对两岸关系十分关注。他曾对人表示,希望两岸和平,不要再起干戈。他说:
凡是打过仗的人都不愿意看到战火重燃,因为战争只能带来灾难,对谁都没有好处。
对于俞大维这番话,不知今天两岸还有多少人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