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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03) 反吊
“飞机摔了!黄金没了!”文裕光所受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闵陶笙为了炒黄金,把华府公司和炼油厂都押了上去。他现在驾鹤归西,在尘世间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文裕光就算合身跳入也填不了。雪上加霜的是,闵妻在得知凶信后,迅速把华威银行涪陵分行的资金转移到香港,随即买张机票逃之夭夭。至于重庆总行和上海分行,因为涉及较多股东,她无法凭借一人之力挪走资金。然而两地银行也因此遭受重创,摇摇欲坠。
文裕光虽是华府公司的董事长和大股东,但对总经理一向言听计从。如今闵陶笙万事皆休,他则要替这位难兄还债。华府公司并无多少现钱,只能等一批批桐油收上来卖掉,回收资金。他跟债主们反复央求,最后定下一个还款计划,每月归还一部分债务。要是货款收得慢,他就得自掏腰包。掏到后来囊中羞涩,只能叫底下的经理轮流垫付。
然而生意却越来越不行了。抗战结束后,随着洋油大量输入,桐油的暴利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没有了华威银行的金融后盾,华府公司也无法再把货源控制在自己手中。文裕光多次放低身段,下乡去找老主顾要货,但自己这张脸却是越来越不值钱。如此耗了一年多,华府公司终于弹尽粮绝,宣告破产。文裕光在涪陵混了20多年,最后血本无归,只得于1949年8月回乡。在乡里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文怀山当年得来的180担地,分给两个儿子各60担,文裕光那份也让闵陶笙拿去做了抵押。幸亏老父去世未久,兄弟俩还没分家,要不然文裕光再押出去半个大院和30担地,全家人就得露宿街头喝西北风了。
这场打击粉碎了文裕光的人生信心,让他知道自己仍然只是个膏粱子弟,还不如教书的兄长有出息——人家毕竟还能在城里接着混下去。他充满羞愧地躲在父亲的大院里,靠着父亲剩下的田产苟活,虽然还不至于为吃穿发愁,但再也找不回当年做少爷的那份轻松自在了,他的精气神都随着闵陶笙的两百多根金条一起蒸发掉了。黄承英劝丈夫再做点小本生意,恰好染店也不再续租了,他就把门市接过来开了个布店,买来两台织机,再雇两个工人干活,自己却只当甩手掌柜,并不费心出力。到后来夫妻俩百无聊赖,天天抽鸦片,没钱了就互相背着对方把布店的棉纱拿出去卖,所以生意很快就黄了。并且伉俪不再情深,文裕光一个人搬到东厢房楼上的卧室去住,连吃饭都不下来。
1949年11月28日涪陵解放,那时文岚已经毕业,打算出去参军,把弟弟也带上一起走。文江上高中后不学好,经常在家偷偷抽鸦片。涪陵乡间广种鸦片,产量居四川各县之首,而县城又位于乌江、长江交汇处,历来是“滇土”、“黔土”运出西南的中转站。在民国时代,鸦片乃涪陵的经济支柱,政府和军阀的税赋多由此出,故而种植也基本合法化。老百姓吸食鸦片成风,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文裕光夫妇以前就抽,但不上瘾。生意倒了以后心情郁闷,才逐渐坠入云雾之中。
文江却是天生就好这口,十四五岁便开始抽。父母也不怎么管,顶多骂几句,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本也没资格教训儿子。倒是文岚看他很紧,经常叫小妹监视他,搞得他最后只能躲到厕所去抽。不过文江对大姐一向敬畏,有她在家,并不敢太过放肆。父母离开涪陵,文江借口长期头痛失眠,也休学回乡,天天躲在屋里抽鸦片。文岚本想在城里找份工作,因时局纷乱,几个月都没有结果,索性决定参军。文江也想换个活法(主要是没钱抽鸦片了),就跟着她一起走了。文裕光知道后,对于独子离家远行并不挂在心上,反觉少了一份烦恼。而文江也因此逃脱了后来的土改大劫,不可不谓一生之幸。
那时只有文芳还留在城里上寄宿中学,文燕则到H镇小学读书。父母都没有心思管她,所以她学得也是稀里糊涂。转过年来就搞“减租退押”,文裕光的寄生生活过不下去了,只得把家中首饰陆续变卖,黄承英也不顾头脸地把贼没偷走的衣服拿到集上卖掉,包括自己那些精美的嫁妆。然而真正的危险接踵而至:3月开始搞土改,4月开始镇压反革命,越来越多的地主被杀掉。文裕光这才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猛然惊醒,担心起自己的项上人头来。
公司倒闭时,襄理薛澍平曾经劝他去香港。华府公司在那里有个分号,虽然已经没什么生意,毕竟还能找到些可用的关系,帮助他在香港立足。薛认为他与国民党走得过近,共产党可能容不下他。但文裕光当时万念俱灰,只想回乡休养生息,不愿意琢磨这事。眼下风声日紧,他开始害怕了,于是跑到重庆去,躲在一个徒弟家中。文芳曾经带着文燕去看过他一次,他没有显出半点高兴的样子,第二天就把她们打发回家,叫她们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文裕光跑了以后,镇上民兵来大院抄家,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便把黄承英带到上场去批斗。文燕在家里呆了半个钟头,感到害怕,就一个人出去找她。上场的中央有个戏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文燕挤到前边,却见母亲被反绑双臂,绳子从背后绕过头顶的大梁,攥在一个光膀子的壮汉手中。前面站着好几个民兵,其中一人大声喝问她财宝藏在哪里,母亲摇摇低垂的头,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我家……没有财宝。”那人一抬手,壮汉便拉动绳子。母亲“哎呀哎呀”地惨叫,双臂渐与肩齐,脚尖也不由自主地踮了起来。
文燕看到吓坏了,在台下哭叫:“妈妈!妈妈!”黄承英猛然看到小女儿,像遭到电击似的,两眼一下睁圆,声嘶力竭地冲她喊:“回去!回去!回去!”文燕几乎被这喊声掀倒,她翻过身去,没命地往外挤,挤不动时她就从别人的胯下钻过去。天色已经暗下来,她眼前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大腿,仿佛置身于恐怖的森林中。“回去!回去!回去!”妈妈的喊声在她背后不停地回响,直到她跑进大院。
大院里漆黑一片,寂静得如同墓地。伯母那边应该有人,但她并没有过去,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焦急地等待母亲归来。到现在她还没有吃晚饭,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想从浓密的黑暗中看到母亲的身影。就这样等啊等啊,最后靠在旁边的石鼓上睡着了。
2020-12-25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曾祖父属于专业人士。丈量土地是一门学问,地形五花八门,怎么算出面积,不仅需要测量学和几何学知识,还需要经验。南方寸土寸金,为点土地都能打出人命。你曾祖父干这一行一定很有名望,能够服众,所以人家大老远请他过去,还好吃好喝招待。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再回过头来说我曾祖吧!曾祖写的一手好字,在金坛颇负盛明,另精通岐黄之术,靠此为生,明成祖丈量天下良田作鱼鳞甲,好像是鱼鳞甲图,我中学学历史时,明吏也提过,我曾祖能读,后被浙江金华大户请去堪地,大户也制火腿,每缸火腿要放一只狗腿,请我曾祖去时以狗腿招待,然后去丈量田地时由他的大佃农好生招待,这事有点奇妙,为何那大户千里沼沼来金坛找人,我曾祖识读鱼鳞甲又如何传到浙江,令我百思不解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其实也未必。都是传下来的故事。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看来我父亲传说有误,壮志难酬,王佑心有不甘,他生前发现次子王旦聪敏过人,前程可喜,便亲手在自家院中植槐树三株,十分自信地预言:“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宋代太尉、司徒(丞相)、司空(御史大夫)三要职合称“三公”,是众臣之首。我父亲曾说过植槐树三株的事,可能年代久远,口耳相传有误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有意思!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曾祖堂兄弟家道殷实,自古有言,穷文富武,兄弟练了一身好工夫,据说善长舞双刀,舞起双刀时由旁人泼墨能不沾身,又喜好养鸽子,家里有鸽舍.堂兄就如九纹龙史进一付德行,村里有桐油树,就有桐油贼聚众来抢,他们会把树皮扒了,那树就死了,也学九纹龙把乡里人聚起来,有无宰两头牛待客就不知了.反正就聚集乡人来保护桐油树,等桐油贼来时就打了一仗,大获全胜,但问题来了,有乡人死伤,就群聚找起头人索赔.落得了史进下塲,卖尽家产来赔.从比家道中落,饿时也偷抓鸽子来吃,鸽子知道后全飞跑了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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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槐堂 https://baike.baidu.com/item/%E4%B8%89%E6%A7%90%E5%A0%82/2713546?fr=aladdin
槐荫堂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A7%90%E8%8D%AB%E5%A0%82
宋朝轻武重文,兵部侍郎王祜之子,王旦的父亲为武官在宋朝并不受待见,生王旦时许了一个愿,希望王旦成为宋朝宰相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这一段,后面的故事很生动,只是前两句需要费写笔墨,因为时间跨度较大。“他许了愿,想王旦成宋朝宰相”有些费解,他是谁?为什么要许愿(王旦不已经是宰相了吗?)另外三槐堂是什么?(我猜是先祖的发源地)写东西不用急,像剥笋似的,一层层剥。家族的事哪是一两天就能讲完的,所以一个一个故事展开,自然就连辍成文,这是《老烟记事》的主要笔法。文学技巧是相对次要的,不靠技巧,故事也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就像新凤霞写回忆录,没有太多技巧,但扎扎实实,也是很耐读的。关键是要有经历,故事好。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这是很好的故事,完全可以在论坛上发帖,比那些转载帖要强太多了。底本留在你博客里,文学城是大坛,能长久保存,你也可以随意修改。写的时候,不要有拘束,文字略加注意即可,重要的是把事件写清楚。你这一段就很不错,发在比较认真的论坛上(比如几曾回首),网友有不解就会提问,经过交流,不清的地方就会澄清,文字也会变得越来越好。文字是练出来的,练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有感觉,不必尽善尽美才能动笔。比如沈从文,成了名还有错别字和文法问题,需要她老婆改,但那又怎样?他是大师,她老婆不是。文章重在整体观感,有无气韵。述史文章,内容是第一重要的。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听我父亲说,我祖上是宋朝宰相王旦,他的父亲也是宋朝的武官,本家是三槐堂,他许了愿,想王旦成宋朝宰相,并以王旦为槐荫堂始祖,好像是安徽桐城吧,后世子孙就加入徽帮成为中国第二商帮一员,胡雪岩也是徽帮一员.一般来说有钱的就到大城去混如杭州,没钱的就找个小县城去混,我祖先本小就去江苏金坛开业,到了真真祖时碰到了洪杨之乱,金坛被长毛所破,真祖半夜听到有人敲门,就留了一个小心,把门栓缷下,就躲在门后去,那长毛就一刀砍进来,结果一刀未中就客气起来,暗中准备下手,不想被我真祖父认出是他的发小同在一私塾上过学,就把老婆也叫出相见,那长毛一看是熟人也就不相瞒,长毛们要屠城,因是发小他又是个小头目,就留个小令旗挂在门上,再无人打扰了,于是连夜把缁重埋于地下,次日一早身藏细软,拎着小旗领着家眷出了城门,一路没人阻拦.在运河边雇了一条船,一路返乡,把那令旗插于船头,一路无事,出了长毛界,被人哄抢一空,仅留贴身金叶子,得以返乡,长毛乱平再返金坛时,由于长毛一把火把城烧了,再也找不到原址了,因而家道中落,改行中医接些杂活为生.家传两件事,一时小笔字二是算盘,如欲听书,请待下回分解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中国人讲究传承,重视修祖谱,但祖辈的故事其实更加重要。家谱上列了一大堆名字,却没多少事迹,又有什么意思?谁知道祖上那人是怎么活的,经过了哪些喜怒哀乐?再过两代,真的就只剩下名字了。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其实记录下来就好,不必要搞成小说。往事如烟,写下就是永恒。家族记忆是重要的,有些教训足以警示后代。我们看到的历史都是大历史,个体的历史往往更独特、更丰富。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我再说些我父亲的经验给你听,你可加入你的小说中,我文笔不行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我父亲已过世了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小人物的经历往往更加曲折。即如毛蒋,大部分时间都在运筹帷幄,不是开会就是写文章,呆的地方大都是室内——就算毛走过长征,基本也都骑在马上,或躺在担架上。他们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制造出了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其实他们的亲身经历,未见得比小人物更加出彩。就象秦始皇、汉武帝,大部分时间也都呆在宫里,对周围世界能有多少超出常人的感知?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你父亲这些回忆很生动,系统整理一下是可以成书的。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我父亲于抗战时由南京随军医院一路退到山西大同,閰锡山搞窄轨无法与他省共用机车头,机车头都停于大同,退过黄河后在黄河边架炮轰大同的火车头,日军亦架炮还击,国军江防部队向后溃逃,我父亲说一路丢盔水壶,各种军用品,父亲说那年幸亏黄河未结冰才保住潼关的,败兵就充伤员到军医院里,我父亲就造册依伤势再重新分发部队,那时中央于重庆招人,我大伯父就去新疆投奔盛世才的部队,兄弟分手上路,我父亲乘坐大巴入川时,由于大巴烧的是酒精容易过热,时不时得停车,空气中弥漫甜味,这就是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