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五在19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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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时候,我没觉得穷过。
至少不像现在的感觉,满街都是有钱人,只指定我这一个穷人衬托着他们。
没有穷的感受,是因为不知道富是什么状态。这一点现在的人不会明白,无穷无富的境况宛如佛界。
人的想象力永远局限于基因,没见过的东西永远想象不出来。所以我一直认为人类所谓的科技和进步,不过是将基因记忆的东西复制出来。
我妈生在小资产阶级家庭,净搞一些腐朽的生活方式。而我爸出生在小市民家庭,他就从不矫情。
与当今社会相比,我们家就是精准扶贫的对象,如果邻居们不出来跟我们争抢名额的话。
你不会想象出来我奶奶在家嚎啕大哭,是因为我爸把同学带回家里,撬开一个装粮食的箱子,偷出面粉烙饼,与同学共享。
把粮食锁在箱子里,这种行为无法理解,但它真实发生过。这就是1978。
穷固然是一个可怕的词汇,但并没人因此愁眉苦脸。至少在我身边没有揭不开锅的家庭,可能在城市大家都有一份正式工作,薪水少但够活。
我姥爷那时是八级工,月新九十。我妈是小学老师,月薪三十。我爸大学毕业,月薪也不过五十块。
而我89年上班时,基本工资四十,月薪八十。
那时候我才明白,当年姥爷的收入已达到白领阶层,这才是他嚣张跋扈的成因之一。
我妈有钱买纱巾,买布料做新衣服,订阅《大众电影》……而我爸有钱就买书,各种外文书,九国语言,倒现在我都怀疑他能不能看懂。
他也给我买书,各种读物。以至于初中前我已经掌握了在学校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从而对知识有了自己的定位。学校里的那些,不是知识,谁知道是什么狗屁东西。
如果比较花钱的魄力,我妈显然不是我爸的对手。她那点玩意儿都是小来小去,而我骄傲的父亲,用了一整月的薪水在发工资那天,买回来一部留声机。
我妈很愤怒,但随后便和我爸一起假装学英语,接下来的唱片中出现了大量流行歌曲,就是那些《泉水叮咚》什么的,还有外国交响乐,甚至还有相声。
我认为我妈是小资产阶级,花起钱来畏首畏尾,毕竟是小户人家,手不够狠。
而我爸,穷人乍富,就没他不敢买的。月收入五十的人,心情大好的时候他会拿出十分之一,让我去新华书店买我喜欢的书。
这也许就叫嘚瑟。
但二十多年后,我妈的资产阶级本性发作,开始购买房子。直到让我爸恐惧,他说:“你弄那么多砖头瓦块干什么!”
直到父亲过世,他都不知道有些房子他压根就没去过,都是背着他买的。
无产阶级只想花光手中的钱,资产阶级会想办法原始积累。我这种看破红尘的世外散人,对这两样都没兴趣。
既然贫富不是交友标准,那所有的同学都是好朋友,并且那时候也没人夸赞好学生。
夸别人家孩子学习好,只是客套。我们未来的出路在于成为一名工人阶级,身强力壮才是最要紧的。
那是个没有奢望的年代,你决不会期待苹果公司推出新品,也没想过电影院频繁的更换海报。
歌唱家就那么几个老家伙,像走马灯似的出来进去的唱。电影明星都长的一尘不染,脸上连个痦子都没有。
有几个长的难看的,把坏人角色都承包了,葛优他爸就是那时的典范。
家里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流连忘返,在街上游荡是永远的主题。我们不怕被坏人拐走,我们确信坏人家的粮食也是凭证购买,都未必够他们吃的。
那时候有个词叫“氓流子”,是说那些居无定所还小偷小摸的流浪者。
他们翻垃圾箱,不是为了捡饮料瓶子,是为找口吃的。
更多的时候他们出现在饭店门口,等着里面的客人散席,再冲进去把剩余的食物倒进他们的大茶缸里。
我从来没嘲笑过他们,那时我就明白尊严是人类的重要底线。那些人是跟我一样活着的生灵,他们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只是饿,想吃顿饱饭而已。
我也饿,家里没大人,中午也没人管我的午饭。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剩饭,用开水烫一下,再拌点酱,就算一顿。
没有难以下咽的痛苦,饿是最容易解决的困扰,只需填满那个胃。
吃饱后,开始串联同学,挨家挨户的游走。几乎所有同学的家都去过,包括女同学。
那时的女生都很矜持,但不矫情。
去女生家是件有趣的事,叫开屋门,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女生也傻呵呵的看着你。我们就像查户口的,在确定她在家后,转身就走,去下一个目标。
而她,将屋门一关,也不道别。
她们永远板着脸,一副观世音转世的仪容。她们绝不会跟你嬉笑打闹,也不会把你让进屋里,聊聊家常。
我其实很喜欢这种状态,静静的看着对方。遇到急着关门的女孩,我们会用一个永远不变的借口:“今天数学作业留的啥?”
女孩拿出作业本,上面记录着今天的作业,我们假装看一眼,然后灰溜溜的走掉。
这是有闲暇的女同学,有的女生连注视我们的时间都没有。
她左手拉着妹妹,右手按着弟弟,腰间扎着围裙,头上挂着菜叶……
那时,我们才十岁。
有个女生在五年级的时候就会蒸馒头,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眼睛,真好看。
上初中后,各自分开,后来其他同学告诉我,她在家一氧化碳中毒,走了。

我时常为这件事惋惜,但今天才明白,活着未必就是幸福的事,她让我不能释怀的原因是她还没有真正的活过。
穷人的日子快乐且平等,我们不会嘲笑对方的服饰有补丁,因为我们也有。我们不会嘲笑对方的衣着不合身,谁都知道那是他哥哥或者姐姐的。
就像没人嘲笑我穿着女式棉皮鞋,那是我妈淘汰的。
人类的虚荣心和对私有财产的关爱是人性中的重要部分。
现代人永远无法想象有人会端着一盆清水擦洗一辆掉色的自行车。
如果那时候有共享单车,我敢保证,投入多少都不会足以形成共享市场。我的城市至少需要二百万辆,且决不共享。
自行车是每一个家庭的大件财产,你动他的自行车,比动了他的小三更让他愤怒。
自行车的地位仅排在大米和手表之后,位列三甲。你要问媳妇排在第几?我想,很可能排在缝纫机后面。
一辆自行车,他们会安装一个鞍座套,有些还带黄色的穗,锦旗上那种。
还在车头处绑一条红绸子,好像已经参加过二十年后现场抽奖的收获。
而让他们最头疼的,却是自行车被偷。偷车的概念不是有发动机的交通工具,单指自行车。
任何部件都会被偷。整车、车轱辘、车链条、脚蹬子、车把套,连车鞍座他们都偷。
我姨在大工厂上班,每天有几千人骑车进出。工厂保卫严谨,想偷车不容易。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一天下班时,她的车鞍座不见了。
骑车不是骑马,蹲在车上也不能自动前行,必须作出蹬踩的动作,这需要臀部着力。
怎么办呢……
工人阶级最有智慧。
她去买了一个洋白菜,也叫甘蓝,插进车鞍座支撑杆上。一路高歌《社会主义好》就回家了。

我是范五,我带你们游历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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