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母亲走了,?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
文/ 陈冲
网络照片:陈冲和母亲张安中
12月11日陈冲在微博发文透露母亲逝世的消息。陈冲的母亲张安中是著名药理学家,外公是中国药理学奠基人张昌绍。
接到病危通知时哥哥跟我说,妈妈等不到你隔离三周后出来了。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礼拜,也许她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悲痛欲绝。
最后的日子哥哥昼夜陪着母亲一起煎熬,几乎没有睡觉。我在大洋的另一边无能为力,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
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母亲在今年二月被确诊为淋巴癌,我于大年三十傍晚赶到上海。五月底我离开的时候,她挺过了化疗,病情好转了不少。中秋节母亲还跟几位老同学们聚了会,照片上她笑容满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严重感染和轻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飞回上海。万万没想到我刚离开她三周,她就走了。
最后一次跟母亲一起,我们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机匆匆忙忙给人回邮件,余光里,我感觉母亲在看着我,就跟她说,这是工作,我马上就好了。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啊妈妈就在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饼干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到天宫……”,她拍我的手因风湿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月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的对美的体验。
另一个儿时的幸福记忆是母亲为我挖耳朵。我们坐在大床上,母亲附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子的耳耙子全神贯注地掏。她的动作很轻,弄得我很痒,但是我无比享受那些时刻她给我的百分之一百的关注。
后来文革开始了,母亲变得忧伤,走过我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我。见她这样,我也会忧伤起来。偶尔母亲在快乐些的时候,会为我和哥哥剪纸、叠纸工、做动画。她会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以后用剪刀剪,再打开时就出现一长串牵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们为小人画脸、上色;她会用纸叠出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们编成奇妙的童话故事;她还会让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叠2寸的方块纸,她在每一张上画上一个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叠纸,用拇指跟洗牌那样拨弄,一个孩子在拍皮球的动画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一位母亲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告诉我,你妈妈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创造性思维。她一分配到教研组就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本剧本,跟另外一位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因为拍得好,所以后来在全中国使用。也许我长大后对用声画讲故事的兴趣,就是母亲从小在我心灵里播下的种子。
我和哥哥都喜欢跟母亲聊天,不在一起的时候常跟她煲电话粥。她会跟我讲正在弹的曲子或者阅读的书籍。母亲的阅读范围很广,中文、英文的书都读得很多——从医学文献到畅销小说,无奇不有。父母家中,有两面墙都是书架。她七十八、九岁的时候,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感到震惊和兴奋,在电话里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我听了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慢慢的,随着母亲失忆症的加深,我们的电话就越打越短,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几时回来啊?聊了几句后她又会问,你几时回来啊?
母亲非常期待看见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时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时候,她常说,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我会说,我就是来陪你的,没有工作。她又会突然为我担心,说,怎么会没有工作了呢?没有工作你怎么办?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在为孩子着想。有一次,父亲交完一笔昂贵的治疗费用后,说起他在用哥哥的钱付日常生活费,本来神志恍惚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说,你怎么可以用陈川的钱?我不要治病了,这样治疗一点意义也没有。父亲说,这是暂时的,我去了银行就会还给他的。她这才放心。
大约从八年前开始,母亲渐渐失忆,我就觉得在渐渐地失去她。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吃喝拉撒睡,供养着躯体,让记忆和时间有落脚的地方。老年性失忆是没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亲过85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们知道她最喜欢唱苏联和美国的老歌,就在手机里放了音乐让她唱。母亲乐感很好,有一副美丽的歌喉,85岁仍然音准,英文和俄文的发音也字正腔圆。午饭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着那些调子,非常快乐。也许记忆里最后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乐。
音乐是母亲与记忆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力气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唱,二十年代的爱尔兰民歌、三四十年代的中美流行歌、五十年代的苏联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革命歌曲,她轮番唱。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路边咖啡店、酒吧或者台球室里的老式点唱机,你投一枚硬币选一首歌,它就开始唱。有几次她跟我说,这支歌你会的,我们一起唱。我说,还是你唱我欣赏吧,我走音,太难听了。她说,这样正好,我们双重唱好了。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我手机里面存有上百条母亲唱歌弹琴的录像。也许我一直在下意识地企图留住她,或者在为终将的失去做心理准备。
我打开母亲15年前钢琴演奏的录像,那是东方电视台《精彩老朋友》转播的一场钢琴比赛,评委是孔祥东,刘诗昆,陈刚,石叔诚和苏彬。初赛时母亲弹了《夜莺》,总分为99.256,决赛时她弹了《圣母颂》,总分为98866,得了老年组的第一名。母亲没有为任何人表演,就跟在家里弹琴那样认真和虔诚,只为了自己和上帝,为了欣喜和净化。观众的掌声突然把她拉回现场,评委给分时她腼腆地笑了。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每次我夸奖她唱的好或者弹得好,她都会这样脸红地笑。最近有人问我对正在流行的“少女感"一词有什么想法,人们是指皮肤的光洁和皮下的胶原蛋白,可我一听到那个词,马上想到母亲,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比我见过的许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我为了了解母亲的失忆症,买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脑神经专家写的《错乱的头脑》,我从书里得知母亲的失忆是大脑海马体的萎缩,而人的情绪产生于杏仁核——大脑的另一个部位部位。但是我更愿意想象,爱和音乐是储存在海马体、杏仁核以外的一个神秘地带,跟灵魂和梦在一起。我更愿想象母亲去了那个美丽的维度……
……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
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
陈冲:畏罪自杀的外公,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文/陈冲
恍惚有这样的记忆,出事的那天外公没有吃完碗里的午饭,拨到猫食盆里喂猫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那晚母亲很早就让我和哥哥去睡觉,半夜里我被各种动静吵醒,好像有人低声急促地说话,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我再入睡的时候就睡得很浅,做了断断续续的噩梦。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预感,也许就是在那天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看见家里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儿园。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等着我,把我带到灶头间,蹲下来搂住我说,外公死了。说着,她就哭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着她不放。等了一会儿,母亲松开我,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去外公和姥姥的卧房。厚厚的窗帘拉紧着,昏暗的光线里姥姥背靠枕头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岁。母亲说后来姥姥曾经吞别针,企图随外公一样去死,但是被抢救了回来。
外公死后的第二天,母亲送我去幼儿园,教我说,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们跟往日一样,洗完手洗完脸,排队等着老师用玻璃试管给我们每人嘴里点一滴鱼肝油,然后另一位老师给我们每人手上点一滴甘油抹脸。那时候糖是稀有物资,我们每天都等着这个时刻舔甘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着甘油回头说,我爸爸说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杀,什么是畏罪自杀?我低头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义的四个字却嵌到了我的脑子里。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外公,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1981年我出国留学的时候,随身带走了家里仅存的几张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准备四年大学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纸、替换衣服、被单、字典和几本书籍,不知为什么外公的照片也在这箱生活必需品里。一旦有了剩余的钱,我就到一家叫Arron Brothers的镜框店,买回几个“买一送一”的镜框,并用很宽的硬纸边衬托着,把那几张又小又黄的照片分别挂在墙上、放在我的书桌和床头柜上。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着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笑着,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1960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每次为镜框擦灰的时候,我都会仔细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温和典雅,目光里充满抱负和理想。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难道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岁,据母亲说,他精力充沛,连体重都保持在青年时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发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关节病之类他全没有。而在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外公因是畏罪自杀,家属得不到任何津贴,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后,也停了薪水,每个月只有几块钱的生活费,我们的家境变得很拮据。母亲和姥姥都不会过日子,心血来潮的时候,母亲会去买话梅、桃板、酱芒果干,姥姥也会买椰子酱、面包、烤子鱼罐头那样的奢侈品,经常是到发工资前几天就维持不住了。这种时候,母亲和姥姥就会互相责怪、争吵。吵架开始都是为了菜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母亲对姥姥的控诉:我才五岁啊,你就把我丢给人家,自己去了英国,我吃蛀掉的米,裤子破了用书包来挡,后妈都不会这样对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亲多次提起,每次吵到这个地步姥姥就只好不响。
有几回,在没钱买菜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用粮票去跟人换鸡蛋。印象里那人像农村来的,鸡蛋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上面盖着破毛巾。老保姆被送回乡下老家后,我开始掌厨。那时我大概十一岁,还在长个,周围的煤气灶、水槽、砧板都显得很高。每天早上,我把米淘好,中午一下课就把书包往背后一推,开始烧饭。我能把很小一块肉切成很细的肉丝,炒一炒,再把大白菜放进锅一起煮烂,勾芡后放味精,就是一大锅很香的“烂糊肉丝”。我还能把一根很细的带鱼,做成两大碗“苔条面拖带鱼”,分两顿饭吃。弄堂大门外的水果摊上,常有烂了半个的苹果或鸭梨。我总是会很便宜地把它们买回家,去掉烂的部分,切成小块,用糖精和藕粉做成水果羹。这些都是我非常乐意做的家务,但是我痛恨洗碗和一切厨房的善后工作,那些全都推给哥哥去做。哥哥画画,需要我做模特儿,我常用洗碗作为交换条件,同时还要求他,必须把眼睛画得比实际的大。
哥哥天性敏感,从小热爱美术、诗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画画好。但是为了避免毕业后插队落户,父亲逼他参加过游泳队、水球队和划船队,硬是把一个文弱的男孩,练成了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少年运动员。哥哥所在的划船队,每天在长风公园训练。有一天,他在湖里逮了十来只蛤蟆,回来后放在浴缸里。它们长腿大眼睛,丑得可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做成菜。母亲到家后,站在浴缸边看一会儿,然后回屋拿了一把剪刀。她抓起一只蛤蟆,拎着它的脚往浴缸边上狠狠一甩,看它不动了,就在嘴上剪开一个口,拽一把,整张皮就撕了下来。
我不会忘记母亲那天的手,她自信、简练的动作,好像这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浴缸后上方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渐暗的天色里,蛤蟆在搪瓷上徒劳地趴着跳着。母亲紧闭着嘴不说话,只听到蛤蟆和浴缸暴力相撞的啪啪声和撕皮的刺啦声。
现在我也为人母,可以懂得,母亲面对蛤蟆时的勇敢和无情其实是给我做的榜样。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时刻”,教我去学会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岁的样子,母亲教会我打静脉针。那年,她接到了一项重要科研任务——从神经药理的角度,寻找针刺麻醉的镇痛原理。实验室有动物房,我喜欢去那里抚摸头皮里埋了电极的小老鼠和大白兔,还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亲常带着我用水管冲洗猴子的笼子,然后把粪便清扫掉。有一次,我们发现水管不见了,前后左右找不到,好半天后才注意到,几个猴子不知怎么把管子勾到了笼子里,然后一起坐在上面,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用水冲它们。母亲笑出来,夸那些猴子聪明。那天,她打开一笼做过实验后废掉的小白鼠,抓起一只,给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里的四条血管,然后把着我的手,教我把针头扎到静脉里,再把针筒往回抽一下。她说,你看到回血就是扎准了,现在注射空气进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几十年后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医院做紧急剖腹产,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打静脉针。针头扎进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里痉挛的小白鼠,眼睛盯着输液管,冲着护士大叫,里面有气泡!
许多当年母亲教给我的科学常识,像是写在我眼皮底下的课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见它。有时候,我会捕捉到自己跟女儿们重复我母亲的话。比方说,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后洗的话,会丢失太多的维生素;想要青菜出锅时是绿色的,锅盖就只能盖一回,揭开以后再盖上一定会发黄;煮干豆类的时候先不要加盐或糖,这样才容易煮烂;还有,洗脏衣服用水泡没什么效率,需要重复挤掉脏水吸入清水,洗涤是通过这样的交换而完成的。
最难忘的常识,是关于水和油。我刚开始炒菜的时候发生过一个事故,我把油倒进了一个湿的炒锅,结果脸被滚烫的油溅到。母亲吓坏了,拿了笔和纸,跟我仔细解释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点和油的沸点的区别,为什么锅子必须是完全干的才能把油倒进去。在母亲眼里,炒菜变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她最大的恐惧就是我的眼睛会被油爆瞎。后来我到美国留学,母亲给我的每一封信里都要加上一句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溅到眼睛里。那些年我面对的人生危机母亲无法知道,她只能茫然地担忧,而眼睛被滚油爆瞎这一形象,象征着一切可能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的邪恶。
母亲虽然喜欢教我科学常识,但是对我青春期身体的变化只字不提。那段时间我喜欢打乒乓球,上学的时候总是把一块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面,拍把掖在裤腰里。有一天,我感觉到球拍触到胸口时很疼,意识到那里长了两个硬块,以为自己生了什么病。又过了一阵,胸就鼓了起来。有一天,在田径课跑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男老师盯着我跳动的胸脯,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领衫,修剪缝制成勒胸的内衣,勒到喘不过气来才放心。
那个爱趴在窗前发呆的妹妹,越过了一段尴尬的年龄后,长成一个含苞待放、明眸善睐的少女。记得那段时侯,我总是在等着隔壁邻居家一个卷发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飞速拿起羽毛球拍冲下楼,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假装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亲正好骑车过来,看见我和男孩在说笑,就把我拉回了家。她严厉地说,他是个吊儿郎当不爱学习的小流氓,你还去跟他胡调情,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事了。我不知道“调情”和“这种事”是什么,但它们让我联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传》插图里面,有一张男人和女人在一条公园长椅上接吻,每次翻看都让我感觉暗流涌动。我直觉“调情”和“这种事”都是羞耻的、罪过的,是我不应该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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