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热爱《红楼梦》。她在《红楼梦靥》里说，“此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鲫鱼有刺，三恨红楼未完”。她回忆年少时模仿《红楼梦》写小说，“后来我就写了个长篇的纯粹鸳鸯蝴蝶派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回目是我父亲代拟的，颇为像样，共计五回”。（见《存稿》）她成名以后有《红楼梦》的点滴随感散见于其散文随笔中，如评贾府饮食。晚年，专门著书立说《红楼梦魇》，戏称 “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张爱玲本身是小说家，在她的小说创作中自然也有对《红楼梦》模仿的痕迹，但是论者提及最多的好像只有《第一炉香》这篇小说，此外再无其它。今年夏天我重读张爱玲，突然有一天如醍醐灌顶：《十八春》就是那个我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红楼梦》模仿之作 。恍然大悟了以后豁然开朗：不论从人物关系，还是到故事框架，《十八春》里都看得见《红楼梦》影子。
虽然《红楼梦》故事人物家喻户晓，但是为了方便比较，我把《红楼梦》和《十八春》两个故事的简介放在下边。
《红楼梦》，贾政和王夫人育有二子：长子贾珠和次子贾宝玉。贾珠早亡，留下媳妇李纨和儿子贾兰。贾政有小妾赵姨娘，生庶子贾环。贾宝玉对 “宝姐姐” 薛宝钗和 “林妹妹” 林黛玉都情深意重，但真正情有独钟的只有林黛玉一个人。造化弄人，贾宝玉最终娶的是薛宝钗。
《十八春》里，南京商人沈啸桐年轻时撇下发妻和两个儿子，娶了二房在小公馆过活。大儿子早逝，遗孀和儿子小健在沈府与老太太度日。二儿子沈世钧不愿继承父业，大学毕业以后跑到上海工作，认识了同事顾曼桢，两人相知相恋。但好事多磨，有情人不得成眷属，沈世钧最后娶的是青梅竹马的石翠芝。
这样一梳理对比，两个故事是不是有很多重合相似之处？！其中有几处细节安排，让人惊叹张爱玲很会化用《红楼梦》，而且是不动声色地。
沈世钧回南京探亲，不得已到小公馆看望父亲。父子两人间的对话，容易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宝玉挨打时，夫妻对泣一幕。王夫人提起贾珠早亡，气头上的 “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十八春》里，提起世钧早逝的哥哥和体弱的侄儿小健，父亲感叹：“我看见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到已经有六年了！” 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哥哥死了已经有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沈父在《十八春》里感叹落泪，根源却来自《红楼梦》里王夫人的哭诉。宝玉挨打一幕，王夫人拉不住暴怒的贾政，又想起了死去的贾珠，“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见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两个故事里，亡的都是长子，剩下一个 “不听话” 的次子徒然惹得父母伤感落泪。
这次见面还有一个细节也很有意思。世钧到小公馆时，沈父还未下楼来，姨太太虚虚寒暄两句，就调遣自己母亲坐在客厅旁边，监听父子两人对话。《红楼梦》里宝玉在等贾政回来问话时，贾环乘机向贾政告假状，把金钏投井事件推到宝玉身上 —— 都是复杂的大家庭人际关系，防不胜防。
《红楼梦》里王夫人宠溺宝玉不假，但她的冷漠无情亦真。丫鬟金钏不过顺着宝玉的玩笑话说了两句，就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并赶出贾府，金钏因此跳井自尽。另外，羞辱害死晴雯的也是王夫人。《十八春》里，王夫人的冷漠自私投射到两个人身上：沈世钧母亲沈太太和顾曼桢母亲顾太太。沈太太收到了顾曼桢写给沈世钧的求救信，却担心会节外生枝影响世钧婚事而隐瞒起来，把信悄悄烧掉了。顾太太则更是不堪，明知曼璐囚禁曼桢却害怕得罪了曼璐会断了接济而任由摆布，没有出声，更没有出手相救。
《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和尤三姐，不得不和寡母一起投靠有钱亲戚（宁府尤氏）过活。与尤氏姐妹对应的是《十八春》里的顾氏两姐妹。顾父早逝，顾曼璐弃学下海做舞女养家，却日渐沉沦直至丧失良知。为了笼络丈夫，她不惜牺牲妹妹的幸福，干出 “借肚子生孩子” 的荒唐事。顾曼璐对应爱慕虚荣的尤二姐，顾曼桢则正如尤三姐的刚烈自尊 ——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暗喻 “贞洁”！
至于顾曼桢被祝鸿才强奸，正是张慕瑾结婚日，这就更凑巧了，完全是现代版的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阁成大礼”。
就连王熙凤，张爱玲也照顾到了，在《十八春》里安排了屏妮袁做对应人物。屏妮 “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 “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且看她出场这一幕：“她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活的喉咙非常尖锐；不知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常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和王熙凤出场时的先声夺人有一比。
跟贾琏一个德性，屏妮的丈夫袁驷华 “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而且 “那是个尽人皆知的事实”。但是，“屏妮是个最要强的人，即使只有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驳的一个钱不值。” 好一个 “最要强的”，又一个王熙凤。
最后，两个故事都和南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红楼梦》别名《石头记》，一个是因为书中的宝黛前盟，但也因为南京别称是 “石头城” 。而《十八春》虽然故事主场在上海，但南京是毫无争议的副场，因为影响改变人物命运的几次探亲出游都是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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