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菇笔记(华夷归海记9)
2021.8.6
中国人的节气“立秋”已经到了,我对这些名目有着相当的虔诚笃信,而我又是那样热爱夏天,而且因为全天的法语课和耳朵进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在河里畅游过–我难免有些怏怏不乐,于是,立秋之后的大暑天气,整天的燠热,反倒让我高兴起来–这意味着夏天还有一阵呢!
法语课的最后一天,同学们和老师在公园里聚会。多伦多大学的在读本科生拉比,他是心理系的,学好法语对他日后执业至关重要,他索性专门搬到梦欢雅乐这个法语城市全天候学法语。
他画了一幅油画送给老师,描绘法语班同学围着老师加布里尔上课的情景。我蛮喜欢他的用色,和画家本人一样明亮而充满朝气。加布里尔老师还带来了他的三个儿子,最小的大概只有两三岁,我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小的孩子了,真是爱死人,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加布里尔给每个学生送了一块巧克力,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几句话。
印度女同学拉吉和《生活大爆炸》里的那个高智商理科男一样的名字,她也聪明极了,以前是印度某大学的教师。短短半年内,她的法语就从零学到咕嘟嘟一串的程度,不过,她的口音很重,我每次都只好竖起耳朵听。
卓雅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似乎毕业于美国一所很好的大学,密歇根大学,她的体型庞大,看上去郁郁不乐,不过,她和拉比是班里唯二的单身年轻人,所以,他们似乎有得聊。
乌克兰姑娘艾蕾娜是个女工程师,她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裙裾,身段苗条,平日里她乐于助人,如果有谁没有听清楚老师的问题,她会认真解释,但是,她似乎不太爱说话。
卢安是叙利亚人,牙科医生,受过很好的教育,曾经当过多年的军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十来岁的女儿都来了,非常幸福的一家人。他们虽然是穆斯林(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却擅长社交,有很好的开放心态,非常适应新的移民环境。
法语课都是网课,所以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没多久就放开了,随着音乐开始跳舞。我是个中国的汉族,但是,我已经在梦欢雅乐生活了十一年,热爱此地的谭姆鼓节,经常在陌生人群里欢乐尽兴地起舞,于是我很快被音乐点燃了,载歌载舞,载笑载言。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有一个非常不幸的童年和青少年,甚至可以说,很长一段人生里,我都处在一种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状态,但是,在人生的后半段,我逐渐变成了一个嗨得不能停的人–和同学们线下聚会的第二天,我就马不停蹄地和法语班同学江珊珊一起上山–抓–蘑–菇!
珊珊是员福将,平生第一次抓蘑菇就盆满钵满。我们在黑狗山看见了一丛又一丛的树灰牛肝菌–它的特点是:菌柄长在菌盖的侧边,菌盖呈土黄色,八月初正是它的季节,波兰人和俄罗斯人都非常喜欢它。
珊珊的儿子安迪好奇心满满,很认真地找蘑菇,听我讲关于蘑菇的一些小科普。我的大冬瓜和他年纪相仿,宅男指数接近满分,好不容易把他忽悠出来,本来希望他和同龄人多交流一下,结果他只和弟弟二冬瓜瞎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的心思都在蘑菇上。不过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一般是在热烈探讨电子游戏的问题。他们对蘑菇嗤之以鼻,因为两人都非常惜命,“妈妈你为什么成天玩毒蘑菇?”二冬瓜有时候用这种金句对我发问,我朝他翻白眼儿。
我连续采了三天蘑菇,蘑菇就像上帝赐予人类的盲盒,打开之前,根本想象不到有怎样的惊喜。第二天我得到了不少的油画牛肝菌,它的菌盖像一层斑驳的油画,哦,就是那种史前洞穴画的颜色。
这次我发现,唐卡斯特公园的最南侧,原来是一条不小的溪流,泉水清澈叮咚,清甜可口,巨大的岩石铺陈在水中央,稍微灵巧勇敢一点,就能够行走到对面的林子去。有的本地人十分熟悉这里的环境,全家随便寻了一处石头平滩晒太阳、嬉水。
菠菠开了一辆很酷的红色吉普车,进山前又顺路带我去一家农场买玉米,魁北克的这种水果玉米是我的最爱,又甜又嫩,我能一口气干掉好几个。我还买了黄色瓜瓤的麒麟瓜,味道真好,看到了小冬瓜那么大的西葫芦,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么大!
第三天去的是雅玛斯咖公园,不止一个朋友告诉我这里有很多的牛肝菌。这次我是和一家父子三人去的。我热衷于采蘑菇,并没有太强的占有欲,尤其是和蘑菇新手一起的时候。不幸的是,也许是因为降雨量不够,这次并没有找到我想象中那么多的牛肝菌,不过,我的同伴吃一顿是没有问题的,而我只是抓了几朵红色见手青。有的本地人认为它们有微毒,最好别吃,可是我认为见手青其实比普通的牛肝菌更美味,而这种菌褶红色的见手青并不危险。
因为太少了,我本来打算攒着和以后采的蘑菇一起吃,可是在野生动物园的时候,所有的胡萝卜都吃完了,仍旧有小鹿可怜巴巴找我们要吃的,我心一横,把后备箱里的牛肝菌贡献出来,它们如同遇到珍馐美味,席卷一空。
雅玛斯咖公园这个季节是最好的露营场所,所有的小木屋都订出去了,放置帐篷或者房车的位置也几乎满了。如果全家人在这里待上几天,带上电子书,晚上看看萤火虫,星星,听小鸟和昆虫的鸣叫,是很惬意的事情。
野生动物园的人不多,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而仲秋的时候,不但天气凉爽,还能观赏红叶,所以游人如织。餐饮区有一个小小的戏台,两个魁北克人在演奏小提琴和手风琴,也唱歌,间或用皮鞋吧嗒吧嗒踏出节奏。我揣摩那法语歌词的意思是庆祝丰收?两三个小孩子看得入神,也跑到戏台面前又蹦又跳。
我又在路上的松林里抓到了不少的黄色见手青,它的菌褶是黄色的,稍微划一下,立刻变成蓝黑色。一时大意,我没有用热水焯一下,直接下锅。味蕾是美了,肠胃吃了亏,一个晚上勤跑卫生间。
掐指一算,几乎整整十天,每天运动量都在七公里以上,虽然我这也是在为参军做准备,但是这样搞也怕身体磨损,我索性躺平,次日好好休息一天,开始读《猎人笔记》。
屠格涅夫在俄罗斯的乡野林间狩猎的季节正好是我抓蘑菇的季节,也可以说是“猎蘑菇”。而那炎热的盛夏酷暑,那凉爽的林间清风,那瑰丽多姿的晚霞和落日,也是俄罗斯的山鹬猎手和加拿大的蘑菇猎手都极为熟悉的物事。当然,除此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了,这个名字仅仅表示我向这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脱帽致敬的虔诚。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他的《父与子》、《前夜》和《罗亭》,他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家之一。而我之所以对《猎人笔记》弃若敝履,是因为我不喜欢大段的风景描写。我性格褊急,出身穷苦,对所谓的“优美风景”嗤之以鼻,那时候我只爱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和戏剧化的紧凑冲突。
在加拿大生活了十一年之后,我为这里的美景所触动,写下了无数的诗,再加上发小冬冬说我的作品有《猎人笔记》的味道,于是我捧起了它。
不管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契诃夫等人的个性有多么不同,教育背景和社会地位有多么迥异,我都能看到他们所描绘的是同一个俄罗斯,同一个俄罗斯的民族性,就像不同的美术课学生在写生同一个苹果,那是角度迥异的同一个苹果。
这大概是因为这些作家都有“求真”的同一性,“求真”,描绘事物的本来样子,而不是它的理想状态,让他们完成了俄罗斯民族性的语言雕塑。
一片肥沃的土地,一片灿烂的风光,一群迷信、野蛮、愚昧、贫穷的农民,和一群守旧、堕落、闭塞、虚荣、愚蠢而自作聪明,富有然而随时可能一贫如洗的地主(贵族),然而他们又具有深厚的根基,他们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不想改变,也不能改变,以巨大的惯性和惰性存活着,他们有向下的泥土里的深根,也有向上的对主的信仰。
而汉语作品里,能达到这个效果的大概只有傅山(红楼梦作者)和鲁迅了。他们两个大概是最忠于文学以至于能够消弭自恋而忘我的作家。于是他们的文字写生能达到高度的客观写实,我不能说其余的作家太糟糕,其余的作家展现的基本都是经过主观意志的扭曲变形而呈现的“中国人的民族性”,他们都是盲人摸象的那个盲人之一,只有把他们写的全部拼起来才能找到“中国人的民族性“。
或者我可以说,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具有高度的共情能力,他们知道万事万物之间的内在连接,他们凭借本能捕捉到这个,于是他们的作品都不是孤独的,都能互相印证形成回音,俄罗斯的伟大文学家是成群出现的,如同一丛一丛的蘑菇,而中国,是很漫长的一段历史里,出现一个孤单的天才,绝响之后,一切又化为寂寥。
前阵我迷恋李娟的作品,现在我觉得相较屠格涅夫这个级别的作家,还是差了不少距离。系统完整的教育,永远不会妨碍写作,只会促进之,能被学校教育束手束脚的人,即使不受教育也同样没有灵气。她也缺乏屠格涅夫那种厚重,那种穿透性的力度。
而人是怎样做到“无我”的呢?那还是要在上帝面前,在神,在造物主面前啊!只有主观性消弭之后,才能涌现事物的真相。那些农民,那些地主,他们是没有善恶愚贤的,他们生活在永恒的俄罗斯大地。充满耐性,充满爱,凝视着他们的苦难,这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以及一部分伟大艺术家能够企及的高度。
我对俄罗斯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不解,他们真是把圣人与愚者,最高贵与最卑贱,最文明与最野蛮,神奇地结合在一起。我觉得他们一半是神,一半是兽,一半是独裁的皇帝,一半是卑劣的奴隶,一半是炼金的巫师,一半是伟大的音乐家柴可夫斯基,一半是勇敢无畏反抗斯大林暴政的尤金娜,一半是患了梅毒把俄罗斯出卖给德国的革命导师列宁。
读完《猎人笔记》,我轻轻地喟叹了一下,我觉得屠格涅夫是一个受了完整的文科教育,也非常温柔的一个人。然后我想了一想,他有一个十分暴虐可怕的母亲。一般来说,如果人们遇到一个其非常痛恨的父亲或者母亲,他/她很有可能变成一个与其父/其母完全相反的一个人,这是需要经历过漫长而顽强的刻意努力才能做到的。这些信息并不能完全满足我的好奇心,然后我发现, 他是一个……非常天真的人,这就对了,我心目中的典型俄国人,是不可能同时具备“理想主义”和“幸福”两种要素的。
屠格涅夫天真、单纯、善良,不谙世事,在母亲面前非常软弱,一辈子痴迷一个法国女歌唱家,一名家庭幸福的贵妇,之前还有一个女农奴情人和私生女。他慷慨大方,但是却没有个人的幸福,也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儿,他把私生女交给女歌唱家抚养,成年之后又送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他完全看错了女婿,那个登徒子后来败光了全部的陪嫁,女儿带着外孙们远走瑞士,父女不得相见。
俄罗斯人完全没有处理实际生活的经验,生活得稀里糊涂,无论贫富,一生总的来说离安宁和幸福很远,然而那似乎也不是他们所追求的,他们对艺术充满狂热的激情和天赋,这就是我对俄罗斯人的印象。
然后我又开始读《静静的顿河》,长篇小说是我最爱的文学形式,永远,永远都是。实际上,长篇小说是我人生的导师,是我的母亲、父亲和大百科全书。
开篇几页,它就攫取了我的心魂。不过,我更加笃定地相信,作者不可能是肖洛霍夫,他只有初中文化,创作时年仅22岁,怎么可能?
这本巨著极其具有画面感,它简直像一部文字拍的电影!它的笔触是那么冷静得冷酷,那些野蛮的狂热的彪悍的哈萨克人啊!在那个前文明世界,半农业半游牧渔猎社会,他们就是那样生活着,有一颗让我们现代人引起共鸣的心。其实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吸引了我,那种生活完全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但是我肯定不是被一种庸俗低劣的猎奇口味所牵引,我和作者的目光重合,那是充满热爱和包容的目光,不是居高临下的冷漠和凉薄。
我似乎从来没有在任何一部中国人的小说里看到这样的描写下层社会的目光和角度,也许,只有在具有东正教传统的文化背景里,才能有这样的小说吧!在俄罗斯的伟大小说里,我很少看到那种让我有时候多少有些厌恶的“知识分子”味道,那种装逼劲劲儿的味道,但是,绝对的,这些作者具有极高的文化修养,而他们和欧美的作家风格又完全不同,非常奇妙,其妙极了!俄罗斯人是奇怪的人,不是欧洲人,也不是亚洲人,当然更不是北美独立殖民地的人。
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学俄语,不过不是现在。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说,这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然而,从我生命的激情来说,它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意义。俄罗斯文学对我具有生命本源的意义,而我已经进入人生的下半场,更加不需要追求别的东西,我只为了我的心,我的心!
法语课暂时告一段落,因为参军也很有可能得到一个顺利的结果,而目前我还不需要马上在学校和军队之间做出选择,这关系到我的居住地址,所以我就不着急注册法语夜校了。
我津津有味地读着那些法语儿童书,有一些是那么的精彩,我是很迷恋绘画的,有一些插图让我心醉神迷,想象力驰骋在无边无垠的疆界。有时候我能猜出全部的故事,那么甜美的,可爱的小故事,一只淘气的小松鼠闹觉,它追寻着那个小小的声音,“我要一个吻”,可是月亮、星星、猫头鹰……都告诉它,“不是我”,最后它发现,原来这个索吻的人就是它自己啊!得到了爸爸妈妈一边脸颊一个吻之后,它安心地入眠了。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逐渐忘记了所有的一切,而可爱的小孙女成了奶奶的记忆提示器,而她也逐渐理解了奶奶,失忆就失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插图画得好极了,我好喜欢那种温暖又柔和的风格啊!所有的人物都是那么亲和而愉快。
另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在法国的意大利裔小女孩,总是听到奶奶唱意大利歌,她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觉得很好听,而奶奶唱的是一支反抗墨索里尼独裁政权的歌。插图主要采用红黑两色,天真纯洁与高压恐怖的政治氛围形成鲜明对比,色彩浓郁大胆,我很喜欢这些充满激情的笔触。
我并不觉得儿童书籍幼稚,它们是成年人写出来的,蕴含着现代文明社会成熟的价值观,以通俗浅显的方式传递出来,我作为一个七零后在大陆接受教育的成年人,对这些并没有彻骨的认知和了解。当然,其实这些可能都是马后炮,真正的原因是我热爱阅读,一切又回到起点,回到我的童年,我还是那个在书里找到无穷无尽,无边无涯狂喜的孩子。
另外,我也听说,如果在加拿大做军人,法语是非常重要的一项技能。而不管是学习法语,还是军人必须的经常运动,都是我深深陶醉其中的。热爱某件事情本身,而不是因此带来的别的效益–这个好习惯大概是我作为一个被父母彻底忽略的人得到的最大好处。成长的过程中,压根儿就没有人搭理我,我就野蛮地生长起来,凭借我全部的狂热的深度的激情,不知不觉偏离了那个极其功利的大环境和大轨道。
感谢文学,感谢音乐,感谢绘画,感谢运动,感谢蘑菇……感谢所有这些大玩具和大游戏,感谢上帝所有慷慨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