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奴運動的詩歌
―― 紀念英國廢除奴隸貿易兩百周年
在古希臘喜劇家亞里斯多芬尼(Aristophanes)的作品中,一個農民抱怨說:有的人奴隸成群,有的人連一個奴隸也沒有!由此可見,對於奴隸制天經地義的合理性的認同,有根深蒂固的歷史淵源。萌生于古希臘羅馬的民主制度和人文主義,最大的欠缺就是把奴隸排斥在「人」的範圍之外。
這種殘酷的歷史延續了兩千多年,直到十九世紀,英國於1807年3月25日通過了《廢除奴隸貿易法案》。在今年紀念廢除奴隸貿易兩百周年的活動中,英國首相布雷爾對英國在奴隸貿易中的作為及其帶來的苦難,表達了深深歉意。
英國廢奴運動,是在基督教福音派的推動下興起的。1783年,新教和平主義者的「貴格會」(Quaker)成了第一個宣導廢奴的組織,並通過一位議員正式上書國會。與此同時,當時的一位主教呼籲英格蘭聖公會停止捲入奴隸貿易,改善奴隸生活狀況。1787年5月, 社會活動家夏普( Granville Sharp)、克拉克森(Thomas Clarkson)、威伯福斯( William Wilberforce )和貴格會教友創立 「廢除非洲奴隸貿易協會」,最初向英國國會上書反對奴隸貿易。
在這一運動中,深受奴役之苦的黑人起到重要作用。一位皇家海軍軍官手下的黑奴厄奎亞諾(Olaudah Equiano )跟隨主人周遊世界,於1789年發表第一部奴隸自傳,是奴隸貿易的生動的歷史見證。作為下議院議員的威伯福斯,成為廢奴運動的傑出領袖,被後人譽為「英國的林肯」。他和「克拉彭聯盟」的基督徒一道,以畢生精力和道德表率,最後推動國會通過了《廢除奴隸貿易法案》。
廢奴運動在政治哲學、人權思想和宗教領域興起的同時,它在詩歌中同樣找到了有力的喉舌。不少詩人反奴隸制的傑作,富於高度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
首先值得推崇的,也許是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他於1794年在湖區結識克拉克森,兩人在思想上一拍即合。他們終於促成了廢奴運動的勝利。詩人熱情歌頌克拉克森的功績,揮筆寫下十四行詩 致湯瑪斯·克拉克森, 關於廢除奴隸貿易法案的最後通過> (To Thomas Clarkson..., 1807):
克拉克森! 攀登一座頑固的山岡
你深知那是多麼可怕,多麼艱難,可是
你的激情無人可以匹敵:
你從熾烈的青春起步,
最早引領這崇高的事業,
聽到持續不斷告誡的聲音,
出自你童真心聲的神諭的靈府,
第一次激發你―― 啊,那是「時代」真正的夥伴,
「責任」的無畏的臣民,看,凱旋的
棕櫚葉,將被萬國佩帶!
血染的著作永遠激勵人心;
從此你將擁有賢人的沉著,
偉人的福祉; 你的熱忱將得到
棲息之地,你這堅貞的人類之友!
克拉克森早在劍橋大學求學時,就以一篇思考奴隸制的拉丁文文章獲獎。後來,他自稱接受了來自上帝的「天啟」,於1786年把這篇文章譯為英文,給英國社會帶來強烈的思想撞擊,從此,他不倦地從事廢奴運動,因此多次遭到奴隸販子雇傭的刺客攻擊。負傷逃生之後,他騎馬周遊英國,到處採訪海員,搜集奴隸貿易的罪證,不斷發表小冊子。這些珍貴的歷史文獻,就是渥茲華斯讚美的「血染的著作」,肥沃了英國土地上的自由花草。
人類的真正自由,是每個個體的自由。正如詩人威廉·考伯( William Cowper) 在 使命> 一詩中所寫到的那樣:「英國的奴隸無法呼吸; 他們的肺 / 吐納我們的空氣的時候,那才是自由 」。在逆境中的考伯曾得到作曲家約翰·牛頓(John Newton )的幫助。牛頓原本奴隸販子,懺悔後皈依福音派參加廢奴運動,同時成為威伯福斯的好友,他建議剛剛信主的威伯福斯不要退出政界放棄政治途徑。考伯的 給威廉·威伯福斯的十四行詩>( Sonnet to William Wilberforce, Esq ) 同樣從道德、政治和宗教的角度肯定了這位廢奴運動領袖的「光榮的事業」。詩人把他譽為「窮人的朋友」,打破了加諸奴隸身上的 「不道德的鐐銬」,他不但「贏得英國上議院側耳傾聽」,而且將「贏得來自世上一切正義者的 / 尊重和愛,來自遼闊天國的祝福!」
從政治的角度來看,英國廢奴運動中由福音派推動的議會政治,與法國廢奴運動中由啟蒙思想推動的革命政治,是兩條不同的途徑。革命的呼籲在英國一般比較微弱一些。曾經為法國革命歡呼的華茲華斯,看到革命的血腥暴力之後,一度非常失望而立即轉向。蘇格蘭民族詩人彭斯(Robert Burns)的名作 蘇格蘭人> ( Scots Wha Hae),與法國革命遙相呼應。由於古代的侵略戰爭往往使得戰俘淪為奴隸,詩人把英格蘭侵略蘇格蘭的歷史和現實結合起來,號召自由戰士:「打倒驕橫的篡位者!/ 死一個敵寇,少一個暴君!」
反侵略戰爭的正義性無可厚非。但是,歷史表明,「革命人道主義」 有其邏輯上和實踐上的兩難。暴力革命的非人道的一面難以避免。普世人文主義是人類更為寶貴的精神財富。英國浪漫主義先驅布萊克就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基督教的傳統教義,當然,他並沒有否定基督教人文主義的「被造平等」的信念,但他更多地從東方宗教中吸取人文精神的營養。冒險家斯特德曼(J. G. Stedman )的航海筆記中關於奴隸生活的記述,啟迪了布萊克詩的靈感。斯特德曼本人是參與鎮壓南美洲蘇利南奴隸叛亂的一個荷蘭士兵,其著作精蕪雜陳,但布萊克去蕪取精,藉以創作了 小黑孩>(The Little Black Boy)、奴隸哀歌>(The Slave's Lament)等描寫黑奴的詩歌作品,詩人把遭受殘酷鞭笞的奴隸視為「最親愛的朋友」,為他們哀傷不已。他還繪製了不少表現奴隸悲慘境遇的插圖,令人警醒。
這種普世人文主義,正是許多黑人作家和詩人的共同精神支柱。黑人婦女蘇珊娜·瓦慈(Susannah Watts)在奴隸們向英國女士們的致辭> (The Slaves' Address to British Ladies)一詩中這樣呼籲道:
想一想,多麼穩當,只有死神能夠
從你們懷裡把你們可愛的孩子奪走;
可我們的孩子還活著,就永遠失去了――
他們被拆散了,帶走了,販賣了!
詩人以慈母之心來激發白人婦女的同情,同時激發了廣泛的人道同情。
回眸歷史過後,我們發現,在當今世界「碩果僅存」的極權國家,甚至在自由世界不完善的民主制度下,奴隸制的殘餘亦然存在,例如拐賣婦女兒童,欺壓農民工,招募童工和娃娃兵的現象,一直禁而不止。因此,亞里斯多芬尼的喜劇人物對於那個問題的抱怨,歷史應當給予這樣的糾正:有的人成了奴隸主,有的人卻仍然是他人的奴隸!
《聯合報》2007年5月3日 傅正明著《地球文學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