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鹧鸪天
 

五月末六月初的春夏之交,清晨推开窗,清脆婉转的鸟儿们的啼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来,仿佛近距离地听着高水准的四重奏。与七八月的晚上听到的此起彼伏的热闹的虫鸣声引起的感伤与惆怅不同,春夏之交的鸟儿的乐音是使人满心舒畅的,愉悦的,听到了就忍不住要站起来应和的。五月末六月初的天气也宜人,将热又未热,天是湛蓝蓝的,风是和煦的,偶尔有雨也是蒙蒙雨,细如牛毛的。花草树木都长得茁壮了,四处生机勃勃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香味,一切都是明朗的,欢快的,是一年中最令人振奋的时候。

这样的景象使我陷入到回忆里,想起一些幼时的往事旧景来。

四月初,三伯母一家按惯例回来小住。伯母姑母们常聚在一起,母亲有了友伴快乐起来,我也有了表妹表弟终于做起了大姐姐。我不再用功读书,用过早饭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野玩。前庭后院躲一会儿猫猫,跳一会儿绳,摘了花折了柳枝编花环,胆战心惊看着表弟们翻起石头抓虫子。等放风筝放累了,荡秋千荡晕了,扑蝴蝶扑腻了,出了一身的汗难受得很了就回去找各自的母亲换衣衫。厅堂里母亲们放着电台听着戏,伴着咿咿呀呀的曲声,正一边打牌一边谈天。看见我们泥猴一样大呼小叫的冲进来,只能慌忙扔下手里的红中发财,一边责备一边伺候我们。吃完花糕喝完绿豆汤,她们起身去准备午饭,我们留在厅堂里嬉戏玩耍,学着大人们下象棋,吹笛子,翻花绳。我常睡着了,睡梦里全是柳梦梅杜丽娘,白蛇小青,张生崔莺莺。

过了清明过了寒食到了端午,端午节三伯母来了兴致占了大厨房,一大早就大张旗鼓地要烙油酥饼。母亲忙着泡米洗粽叶,小姑姑率领着表弟们围着院子撒雄黄粉挂艾草。父亲牵着我和雅珊表妹的手走到集市去。早上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我们走路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到了南城门,小贩们的各色蔬菜已经摆放得整齐了。我们挑选了番茄,茄子,柿子椒,黄瓜,大蒜,小葱生姜回家去。父亲用小厨房烧茄子,蒸包子。这时候下了春韭菜,主食多是包子,荤素都有。素包子是春韭菜,小豆芽,鸡蛋,豆腐拌的馅,肉包子肥得流油。住在近处的四伯父家倘若有事不过来就要送饭过去。这样的差事往往由我和表妹来承担。中午阳光明亮得耀眼,杨柳絮飞舞着,像雪片一样。我们提着食盒走,像走在梦境里。一边走一边追逐着花絮,为了一大片就跑起来,跑着跑着摔了,食盒掉了,白白的包子散了一地,我们傻站一会儿,急忙一个个捡起来吹吹放回去,依旧送过去。四伯母道谢时我们小心翼翼看着她,回去也要察言观色。提心吊胆过了几天也没见不好的事才放下心来,慢慢忘了。隔了半月大人们突然讲起来,这时候我们只当笑话听了。

家里时不时来了不速之客,都是找哥哥姐姐的人。六月初天气晴朗温暖,芍药花粉的红的白的开了一园。我和表妹藏在花后听躲起来的姐姐和男朋友说悄悄话。中午时他们正上演着送别。我们家的孩子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先由长辈考察对方的家世门第人才品性,过了这一层,再日常相处看性格志趣是否相投,都合适了最后由长辈出面谈婚论嫁。我们家的规矩,没有未婚的名分,一律不予招待。无论你感情多么深厚浓郁,吃饭时也只好恋恋不舍地暂别。我们心里揣了秘密,上桌吃饭强忍着笑,待到终于吃罢,再忍不住,我和表妹一人一句双簧似的鹦鹉学舌,学着我们还不太明白的听来的肉麻的话。嫂子们笑做一团,伯母姑母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向严肃的三伯父也撑不住一边笑一边说我们淘气。姐姐羞红了脸生了气,早就跺跺脚走开了。三伯父趁机告诫姐姐们不可学崔莺莺轻薄桃花逐水流,哥哥们不可学元稹的无德无行始乱终弃。大家欢笑着时,父亲会走到院子里沉默地望着西山。他喜爱花木,尤其钟情一株南墙角的芍药,据说是我远嫁的大表姑姑种下的。得了父亲的悉心浇灌,每年的六月都占得先机开得最早。父亲望着西山沉默地站着,我挨着他站着,父亲告诉我说,芍药又名将离草。又喃喃念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六月过后三伯母一家离去,蝉叫起来了就入了夏。游园惊梦,长亭送别,桃花扇,断桥的戏我还是一出一出地听着。听到了红娘铺床叠被知道了害羞,也对侯方域冒辟疆这样的江南士子起了爱慕。恼了我的姐姐过几日重现了甜蜜的笑容,拉着妹妹们做幌子继续去见未婚夫。我十一二岁时,祖父母已经不在了,轮着父亲当家作主。父亲秉承了上一辈的旧制继续在春日接待自己的兄嫂弟妹,我们的日子依然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过着。像蚂蚁一样运着粮,像蟋蟀一样唱着歌,像蚕一样吐着丝,像蜜蜂一样采着蜜,像蚯蚓一样松着土,像蝴蝶一样扇着翼。哥哥们要弹琴就去弹琴,要学历史就去填报了历史系,只为了享受音乐,只为了爱好兴趣,全不管毕业之后的事。不像现在的人们,无论达官贵人,商贾政要,还是文艺名流,升斗小民,都急匆匆的,在喧嚣的世界里浮躁地做着事,只向着钱去。他们认定有钱就有好的生活,而好的生活就是占有丰富的物质。认真追究起来都不知道具体是做哪一行哪一业的,只是忙。什么都是虚无的,模糊的。我们家的生活理念是饭食不能太粗淡,亦不必太精美;屋舍不能太局促,亦不必太宽阔;被褥不能太简陋,亦不必太奢华;衣衫不能太寒酸,亦不必太华丽。适度的享受,保有人类的尊严即可。

今年正好六月中回乡去见母亲。父亲故去后母亲独自过着寂寞的岁月。经过哥哥们的分家和后来的几次搬迁,母亲如今的住处只能算是蜗居,我回去只能寄住哥哥家的鸽子笼。哥哥们也四处散着,兄嫂们各自为生活奔波忙碌,哪里还有家!旧日的时光不复能再有。坐在大哥哥家的客厅看出去,高楼外的风景是高楼。从乱糟糟的吵杂的街市走过去找馆子吃饭,又实在叫人无奈。饭后到超市购物,遇见哥哥的同学,哥哥让我喊姚四哥。我见他一派慢慢悠悠不合时宜的样子,问他哪里的人,他笑着说,我是老城区了。我颔首称是。大家在薄暮里话别,再三地相送。回到家里,母亲又感慨起来,一遍遍回忆过去的生活。在她喃喃的诉说里,我仿佛又看到我们家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我仿佛又看到白胖的包子出笼了,我仿佛又看到父亲望着青山了,我仿佛又看到我和表妹听着姐姐们的情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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