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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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伤情酒吧

王少频住在洛杉矶城中心,一座公寓楼,步行可到体育馆和音乐厅,随时可感受城市振兴的生机。六年前,他和前妻选中了两套,一套当他的办公室,一套当住房。两套房差好几层,一进一出,很有上班、回家的味道。离婚时,他把住的那套让给了前妻,她很快卖掉变现,至少赚一倍。

他把剩下的这套当家居重新布局,一应俱全。卧室配简单家具,厨房基本不用,干净得像摆设。客厅是他的活动中心,他买的桌椅矮矮的,坐在上面觉得时光倒流,恍若回到幼儿园小班时期。数把电子吉他摆在一条长长的不锈钢架上,颜色和厂家各不同,价钱都不菲。近些日子,他习惯早起,情绪上来,他推开窗户,面对朝阳,挑一把吉他即兴弹几段。

他拥有多少都市年轻一代梦寐以求的家园,可心里不再感到温暖。

周日晚上,在外头吃过晚餐后,他回到公寓,不开灯,蜷缩在客厅,胡乱弹几段吉它曲,弹到一段并不忧伤的曲调,他居然差点崩溃。他讨厌自己的脆弱,觉得不能一个人在黑暗中沉沦。他需要光亮,他需要人群。他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走进三街的一家酒吧。

一支五人乐队正在表演。这个乐队挺别致,一色女性,穿着清凉,主唱的头发染成七彩,烟熏嗓子唱来毫不费力。他是常客,被招待请到吧台里端,坐在活动转椅上,视角最佳。酒保给他端上他常点的鸡尾酒,他边喝边欣赏音乐,任自己荡入微醉地界。

傍边坐的一位,他瞧着眼熟,细想,叫吉米,体育明星的经纪人。吉米面前整齐排着三只杯子,一空杯,一半空,一满杯。吉米是性情中人,喝出独特风格,酒保尊重他的偏好,他人一落座,三只杯子瞬间照直线摆好斟上。

吉米认出他,说,好久不见,你老婆呢?王少频纠正道,前老婆。吉米说,离了?他点头。

吉米兴奋起来,招手让酒保过来,高声说,这位先生,我的好朋友,下一轮,下下一轮的酒帐,算在我头上。他离了,获得自由了,值得大庆特庆。

他的吆喝,惊动四座,数人侧目而视。王少频对面前妄称的好朋友并不感谢,无奈对他举杯致意。

吉米说,已经开始下一轮哪?

他问,什么下一轮?

吉米说,女人哪。要么离什么婚?

他说,在可以遇见的未来,没有下一轮。

吉米说,也对。女人是麻烦,大麻烦。我的朋友,成为自由人的感想如何?

他不想说悲伤加失望,他怂怂肩。

吉米的脑袋凑过来,说,我懂,我懂。所以,我从不考虑结婚。

两人无话,光喝闷酒。音乐声再起,吉米又凑过来,他指着贝司手,问,你觉得那位怎样?

王少频看了看,没什么好评论的,他怂怂肩。吉米说,她的嘴唇,大,放得下任何东西。你要不要试一把?

王少频说,你行你上。

吉米叫酒保过来,给两人付账。他感谢吉米,吉米的手坚定地往下一划,说,根本不算什么,下次我请你到房顶餐厅,我有很多话要跟你分享。

吉米离席。他以为吉米要搭讪贝司手。吉米贴着乐台离开,瞧都没瞧贝司手一眼。吉米醉了,说过的话忘记了。

王少频开始喝吉米请喝的啤酒,越喝越伤感。

靠入口的那桌人在撒酒疯,一个壮实的墨西哥裔男子猛地跳起,拿起酒杯,扯开一位女性的衣衫,将酒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灌。两人厮打起来,互飙脏话。同桌的男人劝,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话音刚落,被女的臀部用力一推,跌出好几米开外。酒吧保安姗姗来迟,几番劝说,那三个人悄没声息地离开。奇妙的是,乐队没有中断表演,貌似伴奏助威。

王少频头皮痛,寻思着要不要走人。这时,旁边新加入一位女顾客。她一头栗发,体态丰满,黑色低胸紧身裙,乳房呼之欲出。他侧身盯住她看,她坐相端正,眼睛朝前,无视他的存在。他颇感气恼,身子前倾,对她说,哈罗。她转过头,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略带惊讶地说,哈罗。

他说,我叫肖恩 (Sean)。我请你喝一杯?

她的眉毛上挑,说,谢谢。我叫丝丽。

他把酒保叫过来,说身边女士的饮品记在他账上,酒保一句“好嘞”,问丝丽想喝什么?王少频把转椅朝丝丽移近几厘米,看到她左手的小指带戒指。一道彩光照晃过来,将她的头发映照得玲珑剔透,平添不少妩媚。

酒吧的客人大多是正当年的男女白领,结伴而来的占大多数,单飞的女性很少,衣着过于暴露的,最多喝半杯酒就跟勾搭上的男人离开。她们是何方神仙,常客们都心知肚明,他素不感兴趣。今晚,他不想管束自己,他要放飞。

丝丽举起酒杯,向他表示谢意。他的身子压住吧台,拍了拍,说,我喜欢你的裙子。

她说,谢谢。

他翘起大拇指,说,合身,跟没穿一样,你不怕冷吗?

她收起笑容,象征性的向下拉一拉裙子,专注于酒保头顶上的大电视。她并不喜欢他的赞誉。

电视正在播放美国大学生的篮球赛,消了音,不影响乐队的表演。表演接近尾声,乐手们的激昂变成敷衍,观众的掌声大不如前。该喝醉的已喝醉,该搭讪成功的男女已转向谈妥的私密场所。

他再靠近,问丝丽,淑女,住附近吗?

她身体稍稍后移,说,不是。

他压上她的手,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要不要听?

什么想法?

他指着她光滑的大腿,说,我想亲亲那儿。

丝丽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昂起头,四处张望,许是确定保安的站位。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你的大腿长得非常漂亮,你想没想过,除了走路,它应该被男人亲吻。对,像我一样的男人。我要亲哪亲哪,亲个不停,亲到天亮。

她绽开笑脸,下决心逗逗王少频。她夹紧双腿,把长带挂包垫上面。她说,可以,三百块。

他打个响嗝,指着她的裙子,问,你的衣服多少钱一件?我该花多少让你脱下来?

她不理睬他。

他说,别紧张。我就是好奇,你说,说出来。钱,对很多人是问题,对我,不!

丝丽说,再加五百。

他掏出钱夹,掏出现金,对着微弱的光线,大钞小炒一张一张数。酒保睁大眼睛。酒保印象中的王少频,温文尔雅,沉默寡言,出手大方。他想,王少频醉得不轻。王少频是熟客,酒保不希望保安急着出手。保安朝这边张望,他轻轻摇头,表示局势还没失控。

王少频数不过来,嘟囔道,没那么多现金啊。你再说一次,到底多少?

丝丽乜斜眼睛,讥诮他说,你没准备好,可你的胆子比你的钱包大。

他用食指点着她说,你,出来卖的?

丝丽愕然。

他说,哈哈,出来卖,跟我装淑女?哈罗,淑女,我刚才是这么称呼你的吧?我收回。你出来卖,是不是要讲规矩?我是客户,你跟我讲话就得友善。你以为你是谁,竟敢笑话我?

酒保的忍耐超过极限,示意保安过来。身高快两米的黑人保安杵在王少频身后,说,兄弟,到底什么状况?

丝丽止不住流泪,说,我不想说什么。你们处理吧。我走。

她步履踉跄地走出去。保安问酒保,你认识她吗?酒保说,认识,对街公寓楼的物管员工,从密苏里州搬过来,才两个月。

保安问王少频,我知道你是常客。但是,兄弟,今晚你搞砸了,我们不能让你呆下去,影响到其他尊贵的客人。你自己走还是我给你引路?

王少频想撂几句狠话,脑海深处飞出警告:不能说,千万不要说什么。他撑住吧台,好容易站直,说,我自己来,我不需要护送,我不是总统,我叫肖恩,路人甲而已。

推开大门,身后震耳欲聋的乐声像一条飞舞的魔毯,一把将他甩出。他打个冷战,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二:三缺一

陶建军给他发短信:三缺一,快来!

王少频跨进蓝色考维特跑车,驶向洛杉矶以南四十迈以外的陶家。

他并不喜欢打麻将,认为这一国粹飘洋过海来美国,只为无事可干人消磨时光。陶建军为长辈,对他提携有加,可以说,没有陶建军,没有他今天的衣食无忧。被邀请入局,有时候借牌桌谈事,有时候纯属娱乐。只要有空,王少频从不推辞。他情绪处于低潮,迫切需要像陶建军一般的智慧长者点拨。

路上的交通顺畅,王少频打开收音机,车里响起欢快的墨西哥音乐,他的心情却充斥打不散的怨气。他追前妻五年才修成正果,结婚八年,头五年接近幸福,后三年是大吵加小吵。前妻提出离婚,他不惊讶。前妻的离婚理由,如同当头棒喝:你,无趣无义的小人,我在你身上失去的十三年你怎么赔偿?

财产分割方面,他指示自己的律师,不挑战对方任何要求。他不愿意在金钱方面制造新仇恨。

一切了结的那天晚上,他开车沿着一号公路向北狂奔,开到双向单车道那段,他几次差点跟人相撞。他下到地面,走进一家怎么看像黑店的酒吧,一轮一轮喝,对酒保出言不逊,酒保示意几个常客,几下把他摔出们。他在车里猫了一夜,等到黎明降临,他的理智部分恢复。他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对前妻那么退让。一个开始于爱情的婚姻解体,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过错。难道前妻那么清白?他生出一种强烈的怨恨,恨前妻,甚至恨女人。女人,不好伺候,老子永远不再伺候。你们可以玩我,以后我要玩你们。

昨晚的失态堪称怨恨情绪的延续。他醒来之后,无心思过。

陶建军的房子外表普通,一层楼,地中海式拱门,门铃连按数次,其中一次才鸣响。陶建军来自多渠道的收入相当可观,完全可以换房换地段。他一住十多年,说是里面带着太多美好的回忆。

陶建军打开门。走进客厅,麻将桌旁已经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三个男的以前见过,岁数跟陶建军差不多。女的比较年轻,三十出头,头发高高盘起,一脸风情。王少频望着陶建军。陶建军指着女人说,我跟她有点事要办,你帮我顶几圈,手气好的话,顶到底。

女人站起身,显出高个头和大胸脯。王少频接了位,感受屁股下面女人余留的体温。陶建军对其他三个男人说,我的小兄弟,你们见过,刚离婚,心情不好,大家陪他解解闷,别把他当提款机。

三位异口同声,恭喜恭喜,获得新生。

女人似笑非笑,陶建军轻轻搭着她的肩膀,说,一帮坏男人。咱们走。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坦然走进里间。王少频脑子一时不好使,傻乎乎地问,不出门,老陶要办啥事?

一人回答,大事,男人的头等大事。

他醒悟过来,嘴巴一抿,把蠢蠢欲动的笑容强压下去。陶建军活得委实潇洒,那位女人委实开放。

陶建军是早期留学生,曾经循规蹈矩,遭前妻休弃,消沉过好一阵,然后想开,然后身边女人不断,号称不差女人差体力。

王少频请教陶建军,女人明明知道他花心,为什么还要前赴后继地找他?陶建军说,她们也是人,也喜欢性,也怕男人纠缠。我不提结婚,不纠缠,出手大方,身子骨硬朗,样样能满足她们。哪天我靠吃药,跑一英里喘不过气,小战一场后扶着墙走路,我会退出江湖,把舞台让给你们年轻一代。

这会儿,四个男人围着桌子搓麻,洗牌的时候弄得山响,好像向里面传达讯息:放开放松点,我们听不见。

一人对王少频说,还想潇洒多久?我们几个手头有不错的女人,等你准备好了,给你介绍。你现在算钻石王老五,好好选。

另一人说,算了吧。人家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接什么婚?还不够麻烦?

王少频没表态。他们认为他还没有走出来,干脆不理他,热热乎乎说起男人的八卦。一个说,他盼望老婆开恩,把他休了,给他人生第二春。重新找。几个献计献策,要找找二十多的,一朵鲜花还能驾驭。不考虑三十多的,上岁数还带心机。四五十绝不能碰,不如自个儿过。

三个老男人,肚子鼓鼓,面皮疲软,不自觉进入天下女人任其挑选的忘我境界。话题转到澳门赌王,才叫桃花王,78岁提枪上马生后代,赵子龙在世当甘拜下风。一人占四房,整出十七个子女,家谱用Excel 列表才分得清楚。美国的盖茨,号称天下首富,才一个老婆两个女儿,赚那么多钱干嘛吗?

一人慨叹道,本人混大半辈子才混到一房一妻,失不失败?

另一人说,知足吧,老兄,人家没房没妻的抱怨过没有?

陶建军和女人走出来。他脸上挂着蒙莱丽莎一样的笑容。她的头发蓬松,脸颊带红,走到王少频边上,无头无脑地问,赢多少了?

王少频真的赢了两把,没等他开口,一人说,小老弟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们输得要卖房子还钱。

王少频站起来,对女人说,正好,你接手吧?

女人说,我不打了,一会儿得回去。

王少频转而对陶建军说,你来,我再赢下去,几个老兄怕要跟我翻桌子。

陶建军坐下来,一只手加入到洗牌的行列。王少频和女人旁观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从自动饮水机接水喝。女人跟进来,他帮她倒一杯。女人背靠水槽,从红色凉鞋掏出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的脚背,喝一口水后问,听陶先生说,你做投资,做得不错。

他说,哪里。

具体做哪方面的投资?

都做,最近做加密币多一点。

喔,听说挺刺激。能不能教我几招?

不要轻易进场。风险太大,良家妇女不要碰。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讲话挺逗,还良家妇女呢。

他笑笑。

一道午后的阳光投射在她后脑上面的橱柜。她转而说,你怎么跟陶建军搞到一起?

听口气,她并不高看陶建军,但对他另眼相看。他说,陶哥是我的长辈,曾经帮过不少忙,我很佩服他。

她哼一声,说,他不是正经人,从来不说正经话。我每次离开这里,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可是……

她没说完。他无意听。男女之间的事,哪那么容易说清楚?就算陶建军亏待过她,她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陶建军,做人不地道。

她说,听说你离婚了。我认识几个优秀的女孩子,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

红娘又是不请自来。他无奈地说,谢谢关心。我目前没这个打算。

她凝视他,说,理解。我们加个微信吧?

他说,微信我不熟。脸书可以吗?

她挥一挥手,说,算了吧。

看脸色,她不相信他,被得罪了。无所谓,他不打算挽救。

女人离开不久,王少频告辞。陶建军送他上车。他问陶建军,那个女人哪儿认识的?陶建军说,酒庄,做销售。怎么,她说我坏话了?他说,倒是没有。

上车前,陶建军对王少频说,你的情绪不对呀,还没走出来?何必呢,老弟!自由价更高,屋里几个恨不能回家就办离婚呢。你别把女人看得太重。你过你的,该怎样怎样,别在乎女人说什么,到头,世界还是我们男人的。

王少频感激道,陶哥,听你的。

陶建军说,别成天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散散心,见到合适的女人就上。不过,别玩过头,又谈什么爱情婚姻。你目前的状况,不合适。

三:访友铸大错

王少频的一个朋友,苏金刚,是他研究生毕业后参加工作的同事。那时,他所在的部门只有他们两个华人,个性不同,关系非常密切。苏金刚年长他将近十岁,已婚。王少频是单身汉,和苏家夫妻三人一起出游,周末常到苏家蹭饭,见识苏妻的湘菜手艺。苏金刚因工作变动,搬到亚利桑那州,不久生了个女儿。

王少频结婚晚,举办婚礼时苏家三口前来参加。他自己几次走访苏家。最后一次,苏金刚的女儿—英文名字叫卡拉,十二岁,刚上初中,见到他像是见到陌生人,不再像孩童时那般亲热。

苏金刚关心他的近况,邀请他过去,在“真正的乡下”散散心。他租了一辆美产越野车,日夜兼程,第二天傍晚到达图桑。

图桑城建在沙漠之中,阳光之下,基本色是棕色,有趣的是,很多房子同样采用棕色。苏家的房子很大,屋前屋后栽种十来种叫不出名字的沙漠植物。

因为多年不断的交情,走进苏家,好似走进自己的家,他心里浮起久违的松快。没想到,卡拉也在家。她刚读大二,找到一个短期实习机会,公司就在图桑。她刚刚从公司下班。

她长高了很多,身高接近苏金刚,穿一件白色薄毛衣和黑色短裙。见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像吃错了什么东西,手里转动一串钥匙,做出夸张的怪脸。这一举动,惹笑了三位长辈。苏妻说,卡拉,怎么吓成这样?万圣节还早呢。

卡拉伸出手,说,欢迎来我们家。

俩夫妇帮王少频在楼下的客房安置行李,卡拉上楼后再没下来,仔细听,能听到她在房间说笑声。苏妻说,孩子大了管不住,下班回来就是打手机,能聊几个小时。苏金刚说,卡拉在美国人堆里长大,样子像亚洲人,思维90%以上像白人。

眼下天气适中,苏家的就餐和活动场所转移到户外—后院开辟的一个露台。凉风习习,彩灯照耀,苏金刚举杯,欢迎王少频老弟来访,让图桑古老的沙漠生辉。下面一个星期,正好我用掉一些带薪假,我天天给你安排好,有空的时候,多给卡拉讲讲你不凡的成功经历。

王少频连说不敢当,感谢老友一家收留。

他和苏金刚有说不完的话,但绕过他的离婚,留待他们私聊。卡拉比较沉默,胃口不太好,叉子在色拉盘中划拉,半天才吃一两口。苏妻面色几度阴沉,但控制自己不发作。卡拉佯装没看见,甚至不屑一顾。母女间的肢体语言表明,他们的关系不融洽。

王少频心里暗暗叫苦,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苏金刚说,卡拉打小成绩优秀,完全能考进州外的好大学,她自己舍不得朋友,坚持读州立大学。

王少频说,挺不错啊,给你省下多少钱哪。

苏妻说,我们才不愿省这个钱。说完,她带着责备望卡拉一眼。卡拉没反应。

苏金刚说,我们劝她转校。亚利桑那就一大沙漠,最好的大学在全国排不上号。要转校,大二升大三是关键期,她不上心,拖过去就没机会了。你说,她该不该转?

王少频笑着面对卡拉,问,假设—一个大大的假设—你愿意转学,心目中的理想大学在哪里?

卡拉说,当然是加州。

王少频说,为什么不考虑呢?

苏金刚马上接过来,说,对呀,加州是上上选,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多好大学。

苏妻说,就是嘛,卡拉去加州,毕业留下来,我们是不是也杀回去?

两人紧张地望着卡拉。卡拉转着手中的叉子,慢吞吞地说,既然你们坚持,我试试吧。

苏妻说,你可是当作王叔叔,不,王大哥的面说的,说到就该做到。

卡拉加重语气说,我会的。

苏金刚高兴得举杯,对王少频说,你的到来,给我们家解决一个大难题,来,我们干了?

酒足饭饱之后,苏妻带领卡拉收拾,王少频说他要帮忙,苏妻喜滋滋地说,不用不用,你们俩接着聊,聊个痛快,哈。

他俩的确聊了个痛快,一直聊到深夜三点。苏金刚说了离婚给他的打击,前妻撂的狠话。苏金刚安慰道,一切都会过去,别憋在心里自伤。依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实在惧婚,不结就是,世界之大,好好把握,不枉余生。

王少频心里好受多了。他想,从今往后,不再跟别人谈前妻,不再纠缠过去。

苏金刚说,我不能再聊下去。我和老婆明天要起早,帮一个新同事安家。你放心睡,卡拉在家,给你做早餐。

清晨醒来,他本想赖床,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想起他是客人,他利索地下床穿衣。

卡拉在楼上,在用吸尘器清扫。梳洗完毕,他走到后院,做一套简单的活动操。空气真好,能呼吸到泥土的清香。他觉得,自己年纪再大些,说不定会选择亚利桑那养老。洛杉矶属于超大都市,每一条优势都对应一条劣势。对卡拉这样的年轻人,洛杉矶恐怕比较适合。

卡拉拉开落地们,对他说早安。

他转过身,给她打招呼。她穿一条紫色缎子领的连衣裙,外罩牛仔夹克,头发用发圈束成马尾,青春勃发。她问,想吃什么?

他说,跟着你,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她把一人份的烤面包、果酱和橙汁摆上桌。他问,你不吃吗?她说,我吃过了。

她坐在一边,双手插在夹紧的双膝间。他给面包抹上果酱,说,你就这么坐着,看我吃?

她说,我进去再拿一个杯子。

她给自己倒了橙汁,说,现榨的,兑了点蜂蜜。他说,难怪好喝。

她小口啜饮。他朝北坐,掠过一排隔离植物,前方是座几点绿的石山。不知哪位闲情逸致的达人,往空中放大蜈蚣风筝,风筝飞得有气无力却不坠落。

他没话找话,说,你吃得不多。

她说,我离素食主义者只差一个鸡蛋的距离。

他说,素食挺好。世界潮流吧?

可不是。我被同学笑称“流动超市”。因为我在学生食堂吃大量的水果和蔬菜,还偷偷带回寝室。

她笑了,青春无暇的笑。

这儿挺不错。

卡拉说,还不错?我一天都呆不下去。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好奇地问,昨天听你父母说,你好像不舍得离开亚利桑那。

那是对他们说的。我一直想离开。我一直想转校。

他说,明白。他默默地叉起第二片面包。

她说,从我很小开始,他们就对我灌输,我应该这样,我不应该那样,我是中国人,在美国只有读好书找个好工作这条路。我找的男朋友他们从来不满意,说怎么找白人?怎么找墨西哥人?怎么不跟华人交往?

他问,你周围没有华人?

她说,高中一共五个中国人,三个女的,两个男的,那两个男的—雅克 (Yuck),他们不会满意的。州大的华裔多,我没认真跟谁约会。我忙的很。

她张开手掌,盖住一只眼,头摇来晃去。

他说,我没有小孩。如果有,可能跟你父母一样,一天到晚告诉她要这样,不要那样,把她烦得,背着我找来访的客人抱怨。

她盯着他,十分认真地说,不会吧。他们经常说起你,说你怎么成功,说我应该拜你当我的人生导师,向金融方向发展,赚天下的钱。

想起自己被前妻抛弃,想起自己两度被酒吧摔出门的惨况,他只有苦笑。有一句流行的网络语是怎么说的?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日子,咋就那么好呢?

他问,你不愿意往金融方向发展?

她说,我也不知道。将来,我或许当中学老师,或许设计珠宝,或许租个大房车,一个人像阿甘那样走四方,谁知道呢。

他说,喔,反差有点大。

她问,是不是年轻的任性,年轻的愚蠢?

他说,不是。这点我同意你的想法。太早知道将来干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像编好的程序,有点乏味。

她盯着他,眼神异样。他心头一凛。

卡拉出去上班。他一个人呆在苏家。他想弹一弹吉他,抒发一番愉悦的心情。苏金刚来电话,说他马上回来,准备带王少频在附近转转,中饭在外面吃。

王少频和苏金刚在外头转,一直转到天黑,回家时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

苏金刚奔波了一天,说要早点睡,明天再带他跑远一点。十一点过后,楼上一片寂静。

天上一轮满月。他睡不着,悄悄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倒了一大杯牛奶。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喝着牛奶,海阔天空地遐想。坐了快一个小时,他想小便,只见洗手间的灯亮起来。他以为是苏金刚,快步走过去。

洗手间的门半开。灯光下,卡拉对着镜子刷牙。她上身穿短背心,下身穿透明内裤。她发现他站在身后,一度停止。他一下僵住。

她快速刷完,转过身。她的背心下面没带乳罩,乳头挺立。

他觉得自己冒犯了她,自我辩解道,我忘了,我的卧室带厕所,我去那儿。

他慌不择路地离开。

洗手间的灯熄了。他以为她走了,回到沙发,心想好险。她没有上楼。她朝他走来,背着月色的头发发出银光。她的身子移动,给他带来莫名的紧张和激动。

她坐下来,轻声说,我睡不着。

黑暗中,他们对视。她的手摸过来,停在那个部位不动。他心里在抗拒,双臂却不听使唤,一把揽住她,将她下拉,倒在他滚热的怀中。她直身,想脱掉背心,他按住她的手,轻声说,不要脱……

第二天,他告诉苏金刚,他遇上突发事件,他必须赶回洛杉矶。为把戏演得像,他提前请一个朋友帮忙,给他发一个“韦恩速回,有要事相商”的电报体短信。他拿给苏金刚看。

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门前,目送他的车消失于远方。从卡拉,他没有再听到一句话。

他的所作所为,如果苏金刚两夫妻知道,该怎么骂他个狗血淋头。

他变坏了。他想。但是,明明是卡拉主动。貌似清纯的外表,埋藏一颗狂野的心。女人,也不可信。

四:车夫乐

王少频回到加州,苏金刚不断跟他联系,说,卡拉变化挺大,跟母亲的关系已有较大改善。谢天谢地。

他再去陶建军家打过几次麻将,再没碰过上次见的女人。她发大脾气,摔碎了陶家一件宝贝瓷器。陶建军紧急换新女友,约会改到酒店,额外花钱,心痛得不行。他对王少频说,阅女无数,想不到老眼昏花一秒钟,在阴沟里翻幸福的小船。

王少频说,以后少惹女人吧。陶建军说,倒不至于,以后多了心眼就是。我有办法对付女人。

一天,一个牌友问王少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牌友的儿子学钢琴,平时都是他接送。周末儿子在老人中心担纲独奏,钢琴老师组了一个乐队,亲任指挥。乐队人多,接送全靠家长,他老婆负责六个,他负责四个。他临时被公司抓公差,没办法接送。

王少频不想帮忙,没来得及现编托辞,牌友说,钢琴老师挺难的,单亲妈妈,两个儿子,整天忙,赚不到几个钱。你帮我,给我儿子捧个场;帮她,别让她分心,怎么样?

他应承下来,心里多个心眼,会不会是牌友暗中给他介绍对象?单亲妈妈?

他负责接送的四个孩子,其中两位是钢琴老师的儿子。她家住在橙县,与王少频家相隔不远。他先接老师的儿子。

她家为一层楼的老房子,直对三岔路口。他第一感觉是,风水不好,华人不应该犯的错误。

他按了门铃,两个儿子早已准备妥当,一个背大提琴,一个提小提琴,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七旬老太太。她戴一副老式眼镜,眼神锐利。他对她笑一笑,她冷漠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里屋。

上了车,两个男孩再一次感谢。他发现,他们比一般的亚裔孩子高一些但瘦很多。他问,刚才那位老人家是谁?大儿子说是外祖母。他问,她来这儿照顾你们?小儿子说,不是,房子是她的。

他默默开车。两个小孩拿出书本,默默地读。看来,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习惯了见缝插针地兼顾学业。他不由得生出敬意。

接到的另外两个男孩,跟老师的两个孩子熟,他们一直讲个不停。大儿子是主角,谈吐优雅风趣,小儿子崇拜哥哥,对哥哥的笑话反应最积极,笑点极低。王少频自己没孩子,对有孩子的家庭缺乏实感。这时候,他想,如果他跟前妻有孩子,他的婚姻不一定解体,他的时间大多会花在子女身上。

他问他们一个问题,将来会当音乐家吗?

四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否认。他追问为什么,小儿子说,麻烦太多,钱太少。

车抵达老人中心,容得下一百来号人的演出场地零零落落坐了十几个人,从年龄判断,这些应该是学生家长。舞台中央摆了一台三角钢琴,两边摆了大约二十多张椅子,已坐了十来位小乐手。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月池,正低头研读乐谱。

王少频载来的四个男孩走上舞台,找对自己的座位,拿出乐器调音。那位妇人转身,笑着走过来。她一头短发,异常精干的眼睛,衣着保守端庄。她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兰妮。不好意思,让你幸苦。谢谢。

她的手细长温软。他以为,钢琴师的手应该宽厚强劲,甚至带老茧。

他说,不客气。

她问他跟牌友的关系,他说,搓麻的牌友。

她抬起头,眼睛眨巴几下,若有所思地说,麻将,我会打,不过,最后一次打是什么时候?记不起来了。

他说,不用打,没多大意思。

她笑了。乍看,她并不漂亮,普通的中年妇女。这一笑,笑出某种神采。他想,这恐怕就是艺术家的气质,举手投足比一般女人多出几分精致。

她问,你的小孩学什么乐器?

他说,我没孩子。

她不由得捂住嘴,说,哦,对不起。我们的排练挺枯燥,你不用在这里等,尽可以离开。加上演出,最多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会结束。到时麻烦你送他们回去。

他说,没关系。我挺喜欢音乐。

她睁大眼睛,说,太好了。我去排练,不能多陪你。希望你不会太无聊。

回到指挥台,她的身体注入新的活力,一举一动带着不容分辩的霸气。牌友的儿子登场,读高中的年龄,花不少时间调整座椅,等他双手触键,琴声迸发,整个大厅像是被扩充一倍。

老人们连续出现,还有几位坐轮椅。不久,演出正式开始。老人们的艺术修养不错,演出时鸦雀无声,演出后掌声如雷。牌友的儿子无疑是明星,鞠躬谢幕,老人中心的工作人员给他献花,家长给他献花。他把几束鲜花转给兰妮,拉着她的手鞠躬谢幕。王少频一直拍手,后悔自己应该买几束花,献给台上。

过了一个星期,兰妮给他打手机,说她准备了小礼物,感谢他帮忙。他说大可不必,他做了应该做的。她坚持要面谢,他只好答应,约好在公寓楼的会客厅见面。

她穿一件贴身的米黄色套裙,一双同色系中跟皮鞋。她坐下来,说,这楼挺新的,从高速上能见到,以为是银行大楼。他说盖了不到六年,是振兴洛杉矶城中心计划的一部分。她说,很贵吗?他说,不便宜。

她从挎包里拿出一份用彩纸和丝带包好的礼物,说,不成敬意,再次感谢你。

他接过礼物,说,可以打开吗?

她说,请。

他一层一层揭开,里面是一张谢卡,裹在一条极薄的蓝色丝巾内。他打开谢卡,上面画了两个卡通小人物,嘴巴吐出一长串“O”,在“谢谢您的帮助”处汇合。

她说,我小儿子画的。

他夸赞道,挺有天赋。我收了。你两个儿子懂事用功,将来的人生不会差。

她叹口气,说,但愿如此。我实在太忙,照应不过来,养儿子像养羊羔子,丢到草原,听天由命。

他说,幸好你妈妈在。

她想说什么,按住话头。她看一眼腕表,说,我不能多坐,下面还要赶去排练。

他说,我送你。

他陪她走到访客订车场。她开一辆暗红的日本产面包车,五成新,前后窗玻璃蒙了层层灰尘。他随意问一句,排练的地方在哪里?

她说出一个地名,在五十英里以外的城市。他大大觉得过意不去,说,那么远,你专门为礼物跑一趟?

她说,习惯了。你看我这台面包车,七年新,开了快18万迈,我几乎天天在路上,比卡车司机还忙,经常超速,被警察拦下的次数记不清楚.

他说,警察不应该找你的茬儿。

她眯眼笑,说,给你说对儿,我告诉他们我是钢琴老师,十有八九他们放我一马。要是每次都罚我,我早就破产了。

她用遥控打开车,他为她开车门,说,以后还需要我帮忙,只要我有空,告我一声。

她坐上座椅,伸出手让他握。她说,这是我最想听的一句话。

她熟练开出停车场。就凭短短几步路,车如其人,他感觉得到她的豪气与无畏。

他想不明白的是,兰妮为何给他送丝巾?以为他在婚,送给太太的?看来,牌友没有多嘴,没有透露他已经离婚。或许,牌友根本想都没想到这一层。人生海海,都不容易,谁有闲工夫操心别人?

五:又见卡拉

苏金刚的女儿卡拉成功转校南加大。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兴奋万分的苏金刚通知王少频。王少频口里说恭喜恭喜,心里却五味杂陈。

苏金刚说,洛杉矶我们去过好多次,但熟悉程度比不上你这个地头蛇。卡拉到那儿,你有空的话看看她,关照关照。我和老婆交代她,碰到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才麻烦你。她社交能力还不错,很快会交上新朋友,应该不会添太大麻烦。

王少频说,什么麻烦?只要我帮得上忙,她随时可以找我。

苏金刚说,哎呀,我家卡拉从小叛逆,我们担心早晚她会出事。一个人去洛杉矶,我们很不放心。赶上你在那儿,我们把她交到你手里,多少减轻我们的担心。

王少频不希望卡拉找自己,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那夜的莽撞,不能全怪她主动,他如果坚拒,她能宰了他?他心中有鬼,卡拉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扮演了开启钥匙的角色。不过,他没有勾引朋友的女儿。放在同一个环境,多少男人能在三更半夜,顶住一位扑过来的年轻肉体,热情如火的肉体?

当事人卡拉反而没跟他分享喜讯。说不定她根本不会找她,说不定她根本要忘记他。现在的女孩子,即使是亚裔,不会把性看得那么沉重。说不定她性观念开放,把他当成一夜的陪伴而已。

他心安了,却有着微妙的惆怅。那个晚上,对他,并不是容易忘记的经历。抛开道德,跟她交合二十几分钟,他得到的满足超过他与前妻初恋的做爱。根本原因,他懂得控制节奏,懂得满足自己同时满足伴侣。

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月转眼即逝。这期间,他为钢琴老师兰妮当了几次义务司机,为她主理的小合唱团接送团员。兰妮没像第一次那样专门感谢他,没有再给他送礼物。他觉得,他加入了组织,获得归属感。兰妮当他是自己人,自己人不用再客气什么。

几次接送,时间虽然短暂,溶于朝气蓬勃的小朋友中间,他自感年轻了几岁,血气依然旺盛。那个牌友没有追问他什么,他为牌友为他俩牵线的联想感到好笑。他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尊敬,尊敬她的敬业,尊敬她直面艰难生活的勇气。作为女性,她非天生丽质,跨过了韶华年,残酷一点地说,即使他想跟女性重新交往,她不在他的视野当中。

十月中旬的一天,卡拉给他打手机。她说,南加大八月份开学,刚来她忙得够呛,最近缓过劲来。

她没有为迟到的联系抱歉。照一般礼数,后辈初到新地,应该给熟悉的长辈第一时间打声招呼。他们的关系超过一般的前后辈,她心里别扭吧。

她说,我想见见你。

他说,好啊,我马上来。

她说,本来我应该过去看望你。我的车没带过来,换驾照需要路考太麻烦,用的机会也不多。

他说,洛杉矶的交通糟糕,不开车好。

她说她在紧靠南加大的加州自然博物馆等他。他好奇地问,怎么选博物馆?

她简单地说,博物馆加了新展品。

他们再度见面,没有握手或拥抱。她一身清凉装,绿色吊带背心,短裙,背着书包,外层表面有数种小饰品。

他说,欢迎到加州来。

她晃一晃手中的增能饮料瓶,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加入到大多为家长和孩童组成的人流。她落落大方,他心里放松。那夜,只是一件男女之间自愿发生的平常事,如此而已。

步入大厅,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巨型的恐龙骨架。她“啊啊”赞叹不停。他以为她是第一次来,问,你没来过?她说,来过,有空就来,反正是免费。

他问,一切还习惯吗?她的眼睛盯着骨架,像是敷衍一样说,习惯。

转入一个远古动物展厅,她仔细看每一项展品,为他作解说,引起其他访客的瞩目。她的知识丰富,懂得不少拉丁文。他大为佩服,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说,我转了生物学,将来希望成为中学科学课老师。

他说,选生物,不是可以报考医学院吗?

她说,我从来没想过。

下一个展厅是宝石馆。她“啊啊”不停。她指着一块硕大的富金矿石,说,它,那么丑陋。他说,别看它丑,当年的淘金客为它可以拼命。她说,加工以后就是完全不一样的风貌。他说,是的。加工之后,富翁们为它可以拼命。

她侧过身,盯着他。这个眼神,如此熟悉,跟上次他们在她家交谈时的眼神一样。他马上移到下一个密封橱窗。她对里面的天然大钻石感兴趣,问他,你知道我们见到的钻石在什么时期形成?他茫然地反问,什么时期?她举起双手,说,15 到30亿万年前。人类为了得到它,在地表戳了无数的窟窿。

他不禁感慨道,你的知识量庞大,这么了解钻石。

她说,我曾经仔细考虑过,是不是当个制作钻石的工匠,从一块粗陋的石头中变出一颗颗夺人心魄的艺术品。

他说,从生物学跳到钻石制作,跳跃有点大。不过,当今时代,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她赞同,又一次盯着他。

参观完后,他请她吃饭,问她想吃什么。她强调说,她吃素,符合他们两个口味的餐馆恐怕不好找。他说没关系,他可以尝试素食。

他开车,驶往泰国城。他们进了一家素菜馆。他点素面,她点咖喱豆腐加白冰水。他说,你为我省钱吗?这怎么叫请客?她说,我只能吃这么多。你需要多吃,你自己加。

他加点了素春卷和芒果糯米饭。

饭菜端上来,她吃得特别好,冰水吸溜得“滋滋”乱响。他问,吃素食多久了?她说,不到一年。南加大有个室友,百分之百的动物权利主义者,听她抨击肉食者,一次就够,哪种肉都下不了口。

见他不太理解的神情,她说,对不起,素食是我的选择,我不想影响你。

他说,没关系。素食者越来越多,都有道理。

她用一把小刀叉一块芒果,细细咀嚼,定定地望着他,说,我一直想找你,从那天以后,从我到加州的每一天。我不敢。我怕影响到你。

到底来了。她没有忘却。

他顺势说,卡拉,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我是你家的客人,我失去判断力,都是我的过错。你没有影响我任何事情。为你的困扰,我向你道歉。

她说,道什么歉?你不是想娶我吧?

他忙不迭地说,怎敢?我哪里配得上你。

她伸出手,拍拍他的手背,说,看把你吓得。我以为你是成年人。

素春卷特别可口。他已经吃了三只,经卡拉一激,胃口不减反增,又叉起一粒往嘴里送。

他说,我不想失去你爸爸,我不想失去你。你答应我,忘掉那个晚上。我向你发誓,它不会再发生。

她极轻微地点点头,问,吃完饭我们做什么?

他说,送你回家。

她吸着冰水,说,我不着急回家,我想在洛杉矶转转。你可以带我吗?

他示意招待结账,轻松地说,可以。

他的车驶往城中心。他选中一条主干道,介绍沿街比较有名的街道和建筑物。到达比佛利山庄地块,他在405号公路入口处打回车,从另一条干道东返。她的话不多,静静听着。

经过他的公寓楼,他淡淡地说,我住这儿。

等车驶过,她问,你不想邀请我进去?

他说,房子乱得很。哪天整理干净,我请你参观。

六:音乐中的潜流

兰妮手头有一个非盈利团体,管理她的小乐队和少儿合唱团。为庆祝团体成立两周年并筹款,她请一位台籍小提琴家去她家现场表演。时间定在下午两点。

王少频接受她的邀请,欣然前往。他估计,以她业余团体的规模,她对赞助的数额期望不至太高。他先不问具体做法,他打算捐,数额相机而动。

她穿黑色演出服,戴一条浮雕吊坠珍珠项链,背部大部裸露。客人不到二十位,估计都是具备捐款能力的人。有客人问她的两个儿子在哪儿,她说随外祖母去教会。

小提琴家将近50岁,个头矮小,不修边幅,年轻时得过国际大奖,目前在哪里发达不详。他拉了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一段台湾民谣改编曲和一支当代作曲家的幻想曲。他的琴艺精湛,小提琴在他手中如同小儿的玩具,耍得十分顺溜。兰妮担任伴奏,弹至激情处,右臂扬起,身体后倾,形成漂亮的弧线。

在王少频眼中,沉浸在音乐中的兰妮委实动人。

表演结束后,兰妮感谢在座各位给团体的支持,希望借今天的东风吸收新的年度赞助者。她解释道,赞助款从50美金起跳,最高为500美金,赞助者获得团体好友至董事会成员等荣誉。

她在约五十平米的后院摆了两条长桌,上面放了几盘小点心和水果。王少频跟几位客人小聊一会儿,再跟小提琴家聊,赞美他的演技。小提琴家的身体不太好,一劲儿咳嗽。王少频佩服他。前面连拉三只曲子,硬是不咳一声,自控力可想而知。

走到兰妮身边,他说准备赞助,捐500美金,回家写好支票后寄出。兰妮说,太好了。你当董事,我们每个月开一次会。他问,讨论什么?她说,团体的大事呀,重大演出,商家合作,来年计划等等。他说,我就不参加了吧,我对音乐懂得少,怕说不好。她说,我观察你,你对我们的演出反应蛮到位。你懂音乐。

他说,不多不多。有时候拨弄几下吉他,跟你们专业人员没法比。

客人陆续告辞。她的额头渗出点点小汗珠,面色疲惫。王少频想帮她收拾,她说不用,我自己来。他说,你挺不容易。她带点苦涩地说,不会。习惯了。

他是最后告辞的三位客人之一。他的车拐到海滩大道,快要上五号高速公路入口的时候,兰妮给他打手机。他以为是要紧事,急忙转入一家韩国人开的大商城停车场。

她说,可不可以来家坐坐,我想单独谢你。

是不是又要送她儿子画的谢卡?不会吧。莫如说是一个信号,她想和他个人交往?他本来无此打算,今天她的风采打动了他。她主动邀请,他没有理由拒绝。他不认为,他的一笔小小捐款让她觉得,除了感谢,另外需要付出什么。她是见过世面,够档次的女人。

再一次进入她家,刚才的人群转换成两人天地,他有些局促。她换了一件白连衣裙,高跟鞋换成中跟凉鞋。她说,不好意思把你叫回来。我想为你弹几支轻松的小曲子。我今天弹得特别过瘾。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另外,我得感谢你的大力支持。想听吗?

他当然说想听。

钢琴上放了一瓶开封的威士忌,一支倒了半杯威士忌的矮脚酒杯和一支高脚空杯。此等做派,让他想起他被酒吧赶走的那夜,慷慨为他付酒钱的体育明星经纪人。人活到一定岁数,多少都有个人化的活法。

她说,本来想请你喝威士忌,我的学生家长送的,正宗苏格兰产。你等下要开车,抱歉,不请你喝。你要喝别的什么?

他听出暗示,不让喝酒,他只能在这儿停留一小会儿。他需要做的,是倾听,听她想说的话,听她想弹的曲子。这个,他轻易能做到。他说,水就好。

她问,你有喜欢听、想听的曲子吗?

他想了想,说,可以点歌?

至多五首。

为什么是五首?

她抿一口威士忌,戏谑道,你赞助五百块,一百顶一首。

这一抿,弄乱了她的口红,平添了几分妩媚。他说,哎呀,你是说我捐的不够多是不是?五百块不值得你一弹方休?

她说,对你,可能不多,对我,简直是巨款。我当老师快二十年,最怕涨学费,为涨不涨五块钱头痛好久,怕涨价吓跑学生。算了,不说这些。你说,喜欢什么曲子?

他说,我的音乐素养不够,大曲子听不懂。能弹“致爱丽丝”吗?

她说,好吧,我改改曲名,叫“致肖恩”吧。

一支简简单单优美无比的曲子从键盘泻出。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最早接触的古典钢琴曲,印象最深的一首。琴声中,他步入某种灵动的境地。

她身后的墙头,挂了两幅水彩画,一幅是扁舟击水,一幅是白驹扬蹄。琴声中,扁舟似在发动,白马似要飞奔。

曲终,他热烈鼓掌,说弹得太棒了。

她注意他在观画,她抿一口酒,指着画框说,是一位学生家长画的。

他说,画得挺好。

她说,他要白送给我,我不能收,硬把钱塞给他。他一个艺术家,日子过得清苦,他儿子—我的学生—有音乐和绘画两方面的天赋,我觉得他画得更好,他爸说他学音乐更有前途。我说,以后生活,都一样艰难。

一席话触到她情绪某个敏感处,她埋下头,调整了几秒钟。

她扬起头,问,还想听什么?

他“嗯嗯”地想,未等他开口,她径自弹起来。旋律轻快,音色明亮,节奏越来越快。他分辨得出来,没有高招的技巧弹不出这支曲。他的身子跟着飘摇。

弹毕,她说,李斯特的“钟声”。好久没练,弹得不好。

他说,这还不算好?我都听傻了,你弹得比我眨眼快。

她开心笑起来,清脆,很有感染力,犹如她刚才弹的“钟声”。她说,挺新鲜的马屁,我笑纳。我当老师多年,过很久才习惯夸不值得夸的学生。

他问,为什么呢?

她说,原因简单哪,家长出钱出时间,我的衣食父母,你至少让他们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走吧?跟你说好笑的,女孩子比较认真,比较好胜,弹不好爱哭,原来我想方设法安慰,后来发现不管用,我就拿一包手纸,拍拍学生,指指手纸,学生马上哭不下去。

他问,男生不哭?

她笑着说,哭。我改方法,威胁男孩,你哭啊,每分钟都是你老爸付费的。他说,管用?

她说,有时起反作用,男孩哭得惊天动地,非把老爸的钱哭光不可。

接下来,她连弹三首轻松动听的小曲。他鼓完掌,站起身,说,谢谢老师给我举办的个人音乐会,非常受用。不早了,你休息吧。我明天一早把支票寄给你。

她默默送他。走到门边,说,我不会做生意,做这些不在行,有失礼的地方,请你谅解。

他停住脚步,冲动地将手搭在她柔弱的肩头,触到一部分裸露的肌肤,说,不要多想,我愿意出力,我对你,只有尊敬。

她扬起头,下唇蠕动,欲言又止。

他低头,嘴唇将要与她相吻的那一刻,她推开他,说,不,不,不。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他想挑明,想说,你半途把我叫过来,不仅仅是感谢我的赞助,不仅仅是为我弹几首曲子吧?你花功夫营造气氛,难道不想走着瞧,看看结局是什么?

他没说出口。她的眼色不对,心思仿佛飘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暂时感觉不到他的实际存在。

他无奈地耸耸肩,悻悻然地离开。

女人啊女人,难读的书,难解的题。少接触为好。生活中让人心烦的事还嫌不够多?

七:误入大麻屋

有段时间没跟卡拉联络,出于关心,王少频主动联系她。手机铃响十几声之后,她懒洋洋地接了。他问她近况如何,她说就那样。他问,想不想去哪里?她说,不想去哪里,该去的地方都去过。洛杉矶并不是人间天堂,人都虚荣薄情。

她的话中带刺,不清楚是不是冲他来。他想结束谈话,说,那好,以后再联系吧。

她冒出一句,我最近情绪不好。

他问,怎么了?

她说,我跟他分手了。

他是谁?

我男朋友。我们交往两个月,我真的想好好相处,可是……

她像是要哭。他想安慰,不知从何说起。他说,很抱歉听到这个。你现在忙吗?她说,不忙,但我在图书馆。他说,你在图书馆门口等我,我带你出去转转。

她在访客停车位等他。同一件背包,缕空长袖薄衬衫,印花过膝裙,松糕凉鞋。他本打算饭后带她到类似公园的地方走走,看她穿的鞋子,他打消主意。

他问她是不是还在吃素食?她说是。他说,我带你去一家华人区的素菜馆,吃完我带你见一位朋友。她爽快答应,没问见什么朋友。

进入华人区,道路变窄,车辆超多,行车得十分小心。素菜馆的生意好,他已让卡拉在网上预订,仍然有十一桌人排前面。队列中,他搜肠刮肚,找话题跟她聊。她惜字如金,不想多说。他觉得,今天带她出来也许是个错误。

她的右手腕套了两条橡皮箍,下面多出一个刺青:一个外文字被三朵莲花环绕。他说,刺青挺特别,那个字是什么意思?她抬起手腕,转几下,说,和平,是梵文。

学理工的女学生都刺青,刺青看来已经不专属于不良少年。他才四十出头,怎么觉得时代的列车把他甩得越来越远。

轮到他们进餐馆,她被它的规模惊艳,脸色活泛开来。他说,离这儿不远有个大佛寺,朝拜的人出来大多选这家用餐。

她拿起菜单,奇怪那么多菜名为什么跟肉和海鲜相关。他说,我们中国人自古讲究中庸,不走极端,这个观念渗透到我们生活包括信仰的方方面面。

她怂怂肩,表示不理解。他进一步解释,我们中国人做任何事情很少不顾一切,偏好一停二看三通过。

她说,跟素食有关吗?

他说,有。菜名就是最好的注脚。挂的是肉和海鲜,卖的是萝卜和蘑菇,食客从精神上和味觉上一举两得。

她问,你说的中国人,你不是例外吧?

他暗叹卡拉的犀利。他说,我是其中一位,原汁原味。

她说,所以,你躲我,又请我吃饭,是不是同一款?

他再被犀利击倒,无力地辩解道,好像不是一回事儿。

她低头读菜单。她挑了三道菜,他点了酸辣汤和抓饼。趁着等菜上桌的空挡,他给老朋友陈柱铭打手机。

陈柱铭的英文名叫卫斯理,来自香港,移民来美三十多年,早就在大麻业耕耘。加州让大麻合法化,为打破垄断,特意将种植和销售分开,派发不同的营业执照,每份执照等同印钞机。卫斯理进场早,手头握有十几张执照,卖执照就够他吃几辈子。卫斯理曾经问过王少频有无兴趣投一股,他想过之后婉拒。他没有道德上的困惑,他不相信加州各级政府的管理能力,担心以后政策摇摆或者官员腐败,把它弄砸。

卫斯理在邻县60号公路边开了几家种植园,几度邀他考察。他今天想去看一家。卡拉学生物,没准儿感兴趣。其他什么,他没有细想。

他跟卫斯理敲定时间。他说会带一个女孩子,卫斯理问,女朋友?他说,不是,我朋友的女儿,学生物的,将来投奔贵公司。卫斯理说,没问题,带过来看看。

王少频看一眼卡拉。在美国长大,再好的学校也逃不掉毒品侵袭,想吸的话随时有机会。卡拉一副邻家好孩子的风貌。估计她没有。带她见见世面,估计不会有什么消极后果。

他告诉卡拉,他的一位朋友种植大麻,欢迎他们去考察。卡拉问,加州让种大麻?他说,16年才合法化。她“哇”一声。他说,加州历来领先全国,加州的今天就是美国的明天。

她问,你吸过吗?他说,没有。毒品我从来不碰。你呢?

她连连摇头。

菜被端上桌。卡拉赞不绝口,说如果她有钱有车,她可以天天来。他说,只要你想吃,给我打一声招呼。

两个吃得满意,上高速往卫斯理的方向开,卡拉活泼开朗起来,妙语连珠。王少频感到高兴,带她出来散心的目标算是达到了。

卫斯理年过五十,中等个头,微胖,蓄山羊胡。见到他们俩,他没有过多的客套,胖手一挥,说,跟我来。

依着山势,卫斯理建了两座室内种植园。透明的大棚下,一排排强烈的灯光映照,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植物竞相开放。十几个工人正在积极劳作。王少频问,哪里招来的工人?干活挺上路的。卫斯理说,基本上是退伍大兵,听话,能吃苦,政府也满意,帮他们解决就业大难题嘛。

他们顺着隔离道往下走。卡拉停下来,饶有兴趣地观察大麻苗,从根部到头部,看得非常仔细。她指着瓦盆下的小纸片,问,这是什么?

卫斯理说,编码,等于每株苗的出生证,一生不离身,方便政府追踪管理。

她啧啧称奇,脚步慢下来。

卫斯理问,女孩真是你朋友的女儿?

他说,一点不假,她家住亚利桑那,她爸跟我是多年的老朋友。最近她跟男朋友掰了,我带她出来散心。怎么啦?

卫斯理带着坏笑,说,我是小人,想太多。

王少频看见工人将装好袋的大麻用叉车推进里屋,问,加工也在这里?

卫斯理说,不是。在城那头,不远。加工包装后,运到我自己的直销店和关系户的店,一上架就卖光。

王少频说,行情这么好?

卫斯理说,赚得手软。加州人民懂生活,我赶上了好时候。

王少频听着心动,说,还要投资人吗?

卫斯理爱惜地拨拨身边的绿叶,说,老弟,晚了。每个环节都不缺投资,已经投资的没一个想退出。现在发一张执照,上百家申请,比考进哈佛难。我想踢掉几个,就是他妈的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哪天出缺,我头一个通知你。

回到卫斯理简陋的办公室,他拿了两罐矿泉水,抱歉地说,要什么没什么,只能请你们喝一口白水。

王少频拧矿泉水盖,拧不动,卡拉示意给她,她“啪”地一下拧开。一个像是工头的人进来,手里拿一叠表格,卫斯理龙飞凤舞般一张张签名。

王少频说,你这架势,赚钱如喝水。

卫斯理说,哪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走到今天,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经营大麻,是短命的活儿。从州到县到市,政府层层管理,苛捐杂税。还有,要好好伺候店周围的父老乡亲,不停送钱做公益,搞不好他们天天站门口抗议。老弟,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买卖。

天空传来直升机的隆隆声。卫斯理说,来,出去瞧瞧热闹。

一架直升机低空飞行,螺旋桨晃得眼睛发花。绕行几周后,它向东南方向飞去。机鸣声平息后,王少频问,直升机是警方的吗?

他说,是。抓种大麻的。

王少频不理解,说,不是已经合法了吗?

卫斯理说,抓没拿执照的。办一张照时间长,花费大,市场火爆,有人就偷偷种,胆大的开荒种。胆小一些的在屋里搞。这玩意儿大量耗水,不能缺强光,天天灯要亮着,一个月的水费电费随随便便几万块。他们玩不起,偷电,电力公司发现异常,向警方举报。被抓的人,80%以上是中国人。

卡拉第一次开口,说,喔,中国人。

他说,只要有钱赚,中国人总是冲锋在前,然后一窝蜂。就说种大麻,按脚的大妈,装修的大哥,都玩,弄得价钱暴跌,质量下降,劣币驱逐良币。我看,再过两年,大家都赚不到钱。

王少频说,神奇的世界。

卫斯理说,这个世界太奇妙。

临行前,他拿了两大盒包装精美的大麻,说,四种精品,健康大麻,送给你们,一人一份。我手头保存不多,只给贵客。

王少频推却,说,算了,我不吸,她也不吸。这玩意儿,不好随便转送,留给其他贵客吧。

他望着卡拉,以为她会推辞。她笑盈盈地接过礼盒,说,谢谢。

卡拉先上车。卫斯理把王少频拉下,说,老弟,我说一句实话,你不该带良家女孩子来。搞不好,你成恶人,在你朋友面前交不了差。

回到车上,他问,你真的没吸过?

她说,没有。同学中很多在吸。

他说,我那份给你吧,请你们同学。

他弄不明白,同一个大麻,几年前被视作毒品,为此,政府抓人,毒枭杀人。谁料想,它摇身一变,立地成佛。世道变化太快。

送她回南加大,车停在路边,卡拉说完“拜拜”,兴冲冲地跳上台阶。他喊住她,你不邀请我进去坐坐?

苏金刚拜托他多关照女儿,有机会到她的住所看看,让她做事设一道自我约束的屏障。他说,女孩子的地方,我进去算啥?她没事的。苏金刚说,洛杉矶乱得很,当她是你侄女,你不管哪行?

卡拉停止脚步,不太情愿地说,好吧。不过,你等一下,我先给室友打个招呼。

卡拉与一位室友合租两房一厅。室友开的门。室友长得像白人与亚洲人的混血。非常漂亮,头发凌乱,衣着过于清凉。就这样,卡拉还得提前打招呼,不打招呼,莫非她要赤身裸体?她看一眼卡拉手提的大麻礼盒,卡拉神秘地做个怪脸,说,也有你一份。

室友朝王少频点一点头,迅即闪入自己的房间。

卡拉的公寓算整洁干净,洗涤槽里待洗的碗筷却堆得老高。墙上挂了两幅风景画,一幅是沙漠中的仙人掌,一幅是上半身赤裸的好莱坞帅哥明星。看来看去,就是普通的女孩宿舍。

好久没有进入纯粹女人的空间,他的性欲不可遏制地上升。如果他愿意,再跟卡拉亲热—或者跟她室友,此处就是妙处。

他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邀卡拉合影。卡拉叫室友出来帮忙拍。他们坐在半旧的沙发上,挨得很近,拍了数张。

发动汽车前,他挑了一张发给苏金刚,说,她过得不错。请放心。

八:霸王硬上弓

陶建军动手术,王少频前去探望。那个儿子跟兰妮学钢琴的麻将牌友也在。

陶建军消瘦不少,精神倒不错。年轻护士进来做例行检查,他几句话撩得护士春风满面。护士走后,牌友说,你老哥见不得漂亮女孩,在医院作案了吧?陶建军呵呵笑,指指腰间的绷带,说,鬼东西碍事,要不,活动活动恢复得快。

他的胯部上下推起来。牌友说,老哥,再忍几天,大展身手进入倒计时。

陶建军问王少频,你的桃花盛开了吗?

王少频说,没有,被你采光了。

陶建军拍拍他的手,说,享受得趁早,趁年轻。瞧我,废了大半武功,只能嘴巴过瘾,甭提多难受。

牌友想起什么,问王少频,你跟我儿子的钢琴老师怎么了?

此话说得莫名其妙。王少频说,什么怎么了?

牌友说,近些天送儿子上课,老师两次问到你,说你对她帮助很大,说你很有修养。我听了心里犯嘀咕,难道我没修养?我儿子跟她两年,我交了两年的公粮,她一次也没夸过我。

陶建军听出道道,问牌友,钢琴老师是啥故事?

牌友说,大陆来的。老公是韩国人,几年前滑雪撞到树上,在急救的直升机上闭了眼。她停了半年课,学生差不多跑光。我儿子是她重新开业招的第一批学生。教得还凑合,我儿子是她最上心的一个学生。我本来想换一个水平再高一点的,说不出口。我们不想让儿子走艺术的路,谁教无所谓。

陶建军说,老师多大?

牌友想了想,说,四十多?四十来岁吧。音乐家的岁数说不准。

王少频听了,心里涌出莫名的情愫。他中年被弃,她中年丧夫,受的伤害都沉重。他和她可说是同病相怜,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可能性。他想见她,想跟她好好聊一聊。

从医院出来,他给兰妮打手机。她接了,收听效果不太好。她说她在赶往曼哈顿海滩的路上,参加一个好友的音乐会。她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请她吃饭,她能否安排得过来?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平静自然地说,我可以调整。你说,在哪里?

音乐会在五点结束。他们约好地点,下午六点见面。

他选了一家带海景的餐馆,座位在二楼。他先到,透过大玻璃窗,前方可看到波澜不惊的太平洋,左边可看到车流不息的马路。他点了一杯饮料,静静等候。他预测,他们的关系今天会起决定性变化。

六点过五分,兰妮的车停在马路对过。泊车一步到位。她下车,急匆匆朝这边走。一会儿,她停住脚步,折回去,从手袋里掏硬币,给停车表缴费。

她的几个连续动作,让他感到某种感动。一个女钢琴老师,做事如此麻利,前头该经历过多少为生计反复的奔忙。他几步跑下楼,在门口迎接她。她说,不好意思,迟到了。他说,哪里,我刚到。

他们开始点菜。招待问,要喝什么酒?王少频问她,你可以吗?她说,可以。你呢?他说,我可以。吃完饭,我们到栈桥走走?她说,挺好。我喜欢曼哈顿海滩,干净又安静。

招待问,酒现在上还是跟前菜一起上?

他说,先上吧。

他们小口抿着送上的意大利葡萄酒。他问,你朋友的音乐会挺好吧?

她说,挺好。她带的学生不多,结束得早。我们三年没见面。当年是闺蜜,无话不谈。她比我先嫁人,老公是老外,家就在附近。

他说,住海边是潇洒。

            她笑笑,说,在洛杉矶安家,人人做过住海边的梦。我呢,不指望住海边,不指望推开窗就见到海。我的梦想,是有自己的房子,大小不重要,是自己的房子,带我想带的学生,有空做做义工,写写曲子,周末和朋友玩音乐,夏天在露天表演。

他说,很合理的想法呀。

她苦笑着说,梦想,只能是梦想。我朋友实现了。

菜上桌,非常可口。她的一个儿子打手机过来,她问儿子,知道妈妈在吃什么吗?她一一报菜名,讲的意大利语发音很悦耳。然后,她告诉儿子,某样东西放在厨房的位置,是左边橱柜的第三个抽屉,不是右边。她说,妈恐怕会晚点回去。不要抱怨外婆煮的菜,应该感恩。

收起手机,她低头沉吟几秒钟。她抬头,好像忘记对面坐了一个大男人,眼神恍惚不定,但保持一抹微笑。她原来挺耐看,一种深陷劳顿不失优雅的美。

她缓过神,抱歉地说,我的小儿子,没话找话,比哥哥知道疼我。

他说,懂事的孩子。

她说,你有没有发现,我的两个儿子都瘦,像刚刚走出非洲的男孩?

他说,有点瘦。

她说,我经常不在家,没时间做饭,有时候我熬一大锅牛肉,他们连着吃一个礼拜,吃了要吐。平时基本靠我妈妈管。老人家不愿做,不会做,他们不爱吃。偷着吃垃圾食品,吃坏了胃口,吃坏了身体。

他说,男孩子不好带。

她说,说到底,我妈对我不满意。我在广州长大,爸爸是体制内干部,妈妈是妇产科大夫。我是独女,四岁练钢琴,是最早能到香港考级的几个孩子。我妈见人就炫耀我的英国皇家考级的证书,亲友恭维我将来是世界明星。

他没练过钢琴,自己的家境不允许。印象中,那个时候练得起钢琴的人,不是来自音乐世家,就是来自优渥的家庭。如果小时候家里有条件,他从小学钢琴的话,说不定人生的轨迹不一样。

她接着说,后来我父亲去逝,我妈带我移民,为我定的目标是茱莉亚或者柯蒂斯,我没考上。我理解她的失望,花了那么多钱,我没当成明星,成了一个普通的钢琴老师。后来我嫁人,韩国人,家境一般,我妈非常不满意。婚后,我们来往不多,见面就吵架。后来,我先生不幸去世,我被迫投奔我妈。搬进去那天,我妈送给我那种带鄙视的目光,我永远难忘。

招待送上甜点。她尝了一口,嘴唇来回舔,说,太好吃了。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甜点。

他说,要不要多点几份,给你儿子带去?

她笑着说,不用。

吃完甜点,她仍然忘不掉儿子。她说,我的儿子,不是世界上最帅的男孩,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男孩,为了给他们一个安全的窝,我必须忍耐。我想离开我妈,我离不开她名下的房子。家长们爱和跟我谈音乐,其中几家的家境非常好,对比之下,想起我的儿子,我心如刀绞。我记不得多少次拜托家长帮忙接送儿子,我真不愿意。你知道,艺术家的脸皮是世界上最薄的。

她说不下去。他无法再听。她哩哩啦啦讲一大通,如果说对他有心,似乎不太明智。既缺房又缺钱,哪个正常的男人听了不被吓跑?他觉得,她也许憋得难受,只是想找人倾吐。

他们走上栈桥。她不谈儿子,改说她学生的趣事。走到栈桥之端,他们倚着护栏,眺望大海。海风吹来,吹起她那几处染成棕色的头发。她说着,开心地笑着。他试探着把手臂搭在她肩头,她一下变得僵硬,但她没有退缩。他说,我们回头吧。她嘶哑嗓子说,好的。

他们转入步行道,走了一会儿,他问,累不累?她说,有点。她收到两通电话,她看过号码后掐掉。他发现自己的激情在消退。他说,我送你回去吧。她嘶哑嗓子说,好的。

走到她的停车处,他为她打开车门,她望着他,说,我不想回去,实在不想回去。

他们对视良久。路人看出端倪,带着微笑从他们身边绕过。    他的激情再现。他拉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他开车,过了几条马路,驶入一家万豪酒店。他们进了房间,他急不可耐地脱衣,她慢腾腾地一件一件卸装,脱完,她坐在床沿,面对墙,延迟与他袒见。他执拗地转到她面前。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乳房像少女般挺立。她的面相称不上美女,她的胴体,以她的年龄,无疑是珍稀之物。今晚,他不想再失良机。

他搂住她的脑袋,低头亲吻她的嘴唇。她默不作声,一只手握紧他的阳具。他把她轻轻放倒,压上去,就要动作。她夹紧双腿,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他有些恼火,粗鲁地推开她的手,分开她的大腿。她突然放弃,双手一字摊开,绝望般地说,随你吧。

听到此言,他如遭雷轰,一下软塌。他倒在一边,一条腿踩在地板,踩到一件衣物,他勾起衣物,集中万世仇一般把它踢到老远。种种迹象表明,她不是他应该随便碰的女人。她为生计劳碌,又背负沉重的精神包袱,他自己是被感情抛弃的人,他无心跟这种女人跳情感探戈。即使仅仅为肉体之欢,他应该找别人。

他找错了人,进错了房间,脱错了衣服。错错错。

她靠近他,抚摸他的胸膛。她近似耳语般道,我好久没有跟男人亲近,像一条干涸太久的河流。你摸摸我。

他的手不动。她牵着他的手,引导他,说,那儿骗不了人。

一点不假,她那儿足够湿润,一片等他耕耘的热土。他转向她。她的眼中含泪。她说,我太想成功。可是,他突然跑出来,在我面前闪现。

“他”就是她已逝的丈夫吧。

她说,那天,我正忙着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烦他无所事事,在我边上晃来晃去。他的韩国同学来电话,问他要不要滑雪。他不想去,我反过来催他,不要一天到晚呆在屋里。他走的时候,我坐在餐桌边,听他说“走了”,没回头,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他抱住她。她的身体发抖,好一阵才平息。她说,抱歉,让你难堪。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必须走出他的阴影。

他问,需要多长时间?

她盯着天花板,缓慢地说,说不好,但请你耐心等待。

她亲吻他,亲热却拒绝跟他做爱。

理性的他觉得,她值得同情。可是,他原本没打算跟她谈什么长期感情,从何谈耐心等待?今晚,他只是想释放。她会错了意。他觉得自己被愚弄,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不会再找她。他要把她从记忆中抹掉。

想到此,他说,你们女人,我真的搞不懂。我承认,我情商不高,我是小人,但是,求求你,有话直说,不要跟我玩把戏,玩二十岁小姑娘的把戏。我不奉陪。

兰妮以最快的速度起身、穿衣并离开,留给他肩膀剧烈耸动的背影。

他的心一片混乱。一部分的他为自己鼓掌,一部分的他痛恨自己。他好像异化成另外一个存在,相看两厌。

九:顿悟于香港

苏金刚给王少频打手机。一个读书人能说出口的所有脏话朝他猛砸。他的第一反应,苏金刚疯了,骂错了对象。

他掐断手机。他醒过神。他和卡拉的事见光了。

过了十几分钟,苏金刚又打来。王少频告诉自己,再难听的话也得承受。

卡拉的室友通知苏金刚,卡拉因过量吸食毒品,一度昏迷,被送医院急救。苏金刚问室友,卡拉哪里弄到毒品?室友说,最开始是洛杉矶的一个男人送大麻。卡拉吸上瘾,发展到别的毒品,自己去买。苏金刚问室友,什么样的男人送大麻?

听到一半描述,苏金刚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好友。苏金刚追问,为什么那个男人要送大麻给卡拉?室友说,卡拉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关系。男人胆小退却,为了补偿,请她吃饭、逛街、送大麻,她想断交却说不出口。

卡拉的表述,与事实有落差。申辩只是多余。卡拉冤枉他了吗?他的关心,是不是潜意识的不肯放手?

苏金刚和夫人将飞来洛杉矶。苏金刚说,你这个王八蛋,如果我女儿出个三长两短,我绝不饶过你。

苏金刚并没有找他。苏金刚是书生,不擅长打人。

王少频几度开车经过卡拉的公寓,停在那里,听任马达轰鸣,希望能见到她,如果可以,向她道歉,请她接受补偿。卡拉没有出现。

王少频的心情糟糕透顶。他到香港办事,遇上“反送中“抗议活动升级。他预感,香港处在巨变的关口,他不想放弃就近观察历史的机会,还可以化解他的郁闷。他跟国泰航空联系,想延后返美日期,客服人员态度不好,他一气之下,干脆取消回程航班。

他呆在酒店看电视,普通话和粤语的都看,相比之下,粤语的播报时间长,明显偏向抗议者。夜幕降临,他的冲动是深入抗议最炽烈的地段,他脑海中的一个声音却不时提醒:不要接近危险。你青春过,你激越过。逝者如斯,舞台属于学生,你不作恶不助恶,当好一个远距离的观众。最最紧要的,你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千万不要再趟浑水。

连着几天高度关注,他的情感严重透支,浑身乏力,胃口不佳。他想,香港的未来,不在他手中,他不必贴得太近。

他关掉电视,补读收藏来不及读的公众号文章。他查看自己的朋友圈,“东方明珠之姐”的ID跃入眼帘。他凝神想一想,这是高中女同学李志武。算起来,他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她父亲是军人,给她取的名字硬邦邦,她本人一点不硬邦邦,长得俏丽水灵灵的,是不少男生—包括王少频—梦中的女孩。她没读大学,二十出头嫁到香港,丈夫是生意人,据说大她十多岁。

据了解李志武的男同学说,她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丈夫在内地做生意出事,被罚得破产,回香港后一病不起。她自己没有一份稳定工作,迷上买彩票,四处向熟人借钱,借了拖欠不还,弄得声名狼藉,同学们见她就躲。一个男同学说,举例说明“红颜薄命”的成语,她是最好的例证。

前些年,班里搞聚会,王少频正跟前妻闹别扭,没心思参加,但入了班级微信群,加了“东方明珠之姐”ID,只有几句客套话,没有后续联系。

现在,他人在香港,盘算着要不要找她。现在的处境好吗?跟她聊什么?

他给李志武发微信:你好,我是王少频,人在香港。你在吗?方便见面吗?

过了大约一小时,她回复:我在香港。很想见你。你住哪里,我去看你。

他告诉她所住酒店的名称,她说,离她住地很近,她马上走路过来,请他吃饭。他赶紧梳洗,换上出门的衣服。

他心里有准备,大家都不再年轻,她的经历坎坷,无法保持魅力。真正和李志武面对面,她的苍老落魄出乎意外。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王少频,你好年轻,在路上不知道的话,根本认不出来。

她头发凌乱,用一块手帕束在脑后,脑门上有一块新添的疤痕。

他请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她卸下背包,从包里摸出几袋类似薯片的点心,说,给你买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香港特产,你不想吃饭的时候吃。

他左右为难,她说,你不吃,带给你小孩吃。

得知他没有小孩,她坚持说,拿着拿着,特意给你买的。

他只好接受。她细心,说,先放到房间,我等你,一会儿出去吃个便饭。他注意到,她把“请你吃饭”变成“吃个便饭”。他预估,等待他的不会是高档酒楼。

他上楼放好东西,从电梯走出,只见李志武面对大门,端着一面镜子,用手指抹平自己的头发。她的动作缓慢,像极了老太太。

饭馆位于一条小街,小街陈旧不堪,一个个店名倒是起得不含糊,从罗马大旅社,到远东贸易商行,彰显香港的不凡。

饭馆只有三张桌子,她热情地跟站在柜台后的老板打招呼,她讲粤语,听起来不那么标准。她对王少频说,她是这家店的常客,经济实惠,老板可靠。

他们坐下,她把背包放在胸前。见他一副好奇的神情,她说,我出门都背着,现在记性不好,脱下怕忘了。

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径自点了三样菜,嘴里说,估计够,不够再点,不要跟我客气啊。

她点的菜真心做得上道,味道好分量足。他们交换了老师和所知的几个同学的信息,然后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她很能聊。印象中,李志武原是个矜持寡言的女孩,香港把她的口才淬炼出来。

他得知,她生了一个儿子,正在泉州的华侨大学读书。儿子懂事,一年级就和同学在校园做小生意,可以赚够生活费。儿子在香港长大,从来没去过迪斯尼和海上公园,没抱怨过半句。她老公需要经常洗肾,巴望哪天好了,再上内地赚钱。她自己呢,在香港一路打拼,做过贸易,做过人寿保险经纪,都做不起来,目前在一家酒楼打钟点工。

坐在面前的李志武,不管他爱听不爱听,絮絮叨叨,兜出家底,哪有当年梦中女孩的影子?见着其他同学,她是不是同一个套路?

他问她,是不是经常和同学联系?

她说,哪有经常。我混成这样子,巴不得钻地下。有什么好联系的?我心里清楚,同学们对我有看法。

说到这里,她的脸阴下来,筷子夹菜的力道过大,几次夹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倒是每个月上深圳,跟一群姐妹,搭伴过去买东西,又多又便宜,算上车费还划算。香港不行了。

他说,学生抗议,影响到你吗?

她激昂地说,怎么不影响?乘地铁改道,上街买东西怕被不知哪里飞过来的东西砸到脑袋。香港已经这个烂样子,他们瞎闹能闹好?还不是我们小老百姓遭殃。

话不投机,他不便多说。跟她说,问题的实质是中央政府不认账,把香港最重要的养料—自治和自由抽走,她听不懂。

吃得差不多了,菜还剩将近一半。她说,多吃点吧,别客气。他说,吃饱了,不会跟你客气。她向老板招手,高声说,买单打包。

老板递过账单,她忙着打包,他飞快抓到账单,飞快从兜里掏出港币,对老板说,我来。

李志武做不悦状,说,说好了我请客,怎么你出钱?

他对老板说,收下,不用找。

老板笑呵呵地走回柜台,只听收银机叮铃几声,一举结清。

李志武端详着他,说,你怎么这样?我请你吃饭,是老同学见面,我高兴。当年,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成天玩,没见你用功,成绩那么好,我怎么做不到呢?

果然,她是曾经的倾慕者。他心里一阵温暖。

他们走出饭馆。拐角处,经过一家甜品店,她说,这家的芒果出名,我请你,千万不要再跟我争。

他们艰难地挤进一张小桌。芒果甜点很快上桌,非常可口。她说,我本来想有事求你,你这一搞,我开不了口。

他心头一紧。她卖过人寿保险,基本训练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什么倾慕,不过是烟幕。他心里有些异样。他冷静地说,什么事?

她手搭着装剩菜的塑料袋,手指在上面轻轻刮着,面有难色,说,我想问你借点钱。

该来的来了。其他同学见她就躲,他可是送上门。

他问,借多少?

她说,三万。

三万不算多,但是,如果有去无回,三百不算少。他凭什么要帮她呢?如果她说,我陪你睡一觉,让他圆一圆少时的梦,他会答应吗?他不为自己的狂想害臊,他为李志武悲哀。眼前的她,激不起他半点性致。

见他不表态,她有些慌乱。她说,同学们对我有看法。但是,我借钱,根本没有不还的意思。我还不起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笨,把借来的钱买六合彩,指望一下翻身,连本带息还钱,多出来的买房子。我笨哪,我哪有那个命?房子买不起,同学得罪光,我做人怎么这么失败?

她的小木勺停止搅动。他担心她当堂哭出来。她没有。

香港不相信眼泪?他想。

她说,我儿子想在校园开一家小店,我手头紧,实在帮不上忙。他想申请网贷,我觉得利息太高,而且不靠谱。我正为这事头痛,碰巧你来了。你是我们班最出色的一个,人生精彩,我都不敢认你当同学。你一定听过其他同学对我的议论,你没有躲,特意来看我,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问你借钱不是买六合彩,是帮我儿子一把,我儿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会感恩回报。来来来,你看,这是儿子。你不介意的话,让他直接跟你联系?

她举起手机,给他滑了几张她儿子的照片。一个微胖、阳光的英俊少年。

他说,我完全相信你。我手头没带那么多现金,等下我看能不能弄一些。

他放在网上银行里的钱不止这个数。他需要时间考虑。

他们在店门口分手。她说,她要赶回家,给丈夫服药。她一步三回头,说,你聪明,你是好人,祝你全家身体健康,大吉大利,下次来香港,一定要找我呀。

他的手机鸣响。他查看号码。是兰妮。

得知他在香港,她很惊讶,担心他回不去。他说很快会平息。他等她说下去,她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说。

她说,我向你道歉,那天,是我让你走到那一步,让你难堪。自问是不是做得太过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等你回美国,我们再见见面?哦,先向你讲清楚,我从来没想过再嫁,从来没动过通过嫁人改变生活的念头。

站在香港的街头,周围是脚步匆匆的人流,刚刚和一个少时的梦中女孩如今的借钱女人话别。他和一个远在天边的钢琴老师通话,听她道歉,听她表达意向。他应该有某种雄性征服者的窃喜,生出天下之大,他的魅力无挡的狂想。他或许会大声问前妻,你失去的,不止是一个丈夫,失去的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没有。

不知怎么搞的,手机信号中断。他很想说,我愿意见你。你,不需要做任何为难的事情。我尊重你的先生,他若还在人世,我不会有半点机会。

他转入一条小街,抬头望天空。一栋老屋三楼的一扇窗户打开,只见李志武手端旧时的陶瓷脸盆,作势向下倾倒,看见他,愣在那里。

窗户边上,是一张旧式霓虹灯招牌,赫然“环球贸易公司”的字样。他强笑了笑,她缓缓关上窗。

不一会儿,东南方向,一股黑烟升起,阵阵呐喊声袭击耳鼓。他预测,抗议者为自己的基本权益奋争,可敬,但胜算为零。他们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可悲!

相形之下,他自己的婚变,是多么微小的事情。

他当即决定。给李志武的账户打三万块,不考虑她会不会还。他要送她一个小礼物,即使别人笑他幼稚。

他小有成功,以为他告别了幼稚,以为他足够练达。他的前妻却很不满意,留给他心灵一地鸡毛。他把冤屈洒向人间,洒向无辜的女性。那天在酒吧,公然侮辱一个上班族;遇见卡拉,他放纵自己,继而轻率地将她引入吸毒之路;他逼迫兰妮跨越心理障碍,口出恶语,摧毁她本已脆弱的自信。

他何能何德,值得兰妮向自己道歉?

他的前妻没说错,他不是可以信赖的男人。他不属于善茬。

人生如登山丘。倏忽间,山丘尽头好像就在眼前。

山丘之外该是何种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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