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第2章<外国人>C

有一次,我走进一家电器店。我数了一下,一共足足有十一个人从街上跟着我进了商店。他们一边假装看磁带录音机,一边仔细观察着我身上的每一处,试图记住我身上的所有细节,以便他们把曾经看到的有关这位外国人的一切都告诉自己的孩子、媳妇和亲朋好友。对于这种詹姆斯•邦德式(译者注:詹姆斯•邦德是007系列小说、电影的主角。在故事里,他是英国情报机构军情六处的特工,代号家,被授权可以干掉任何妨碍行动的人)的遭遇,我笑也不是,恼也不成。我想如果我是刚刚从外星球降落于此,乘坐粉红色的宇宙飞船,脑袋上竖着天线,走起路来发出奇怪的哔哔声,他们的反应也不过如此。在中国,我的高个头、黄头发、蓝眼睛也同样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到达运城的第一个星期里,我像明星一样引人注目,这是我新发现的一件乐事,也是我以此为乐的源泉。有一天我正骑着自行车,一个老头也在我旁边骑车跟了上来,他惊奇地下巴都快要掉了,嘴张着合不上。我们继续并肩骑车行驶了一会儿,当我加速想甩掉他时,他却紧咬住不放,嘴也不合,眼也不眨,好像迎面看到了他自己早已过世的爷爷。我微笑着用汉语说了声“你好,”然后又对着他微笑,但对方丝毫没有反应。我试着不理他,大笑一声,随后又开始感觉到有些尴尬,心里还有点生气。

我加快骑车的速度,他紧跟其后,和我保持并排,仍然像个憨憨一样嘴巴大张着。我骑得更快了,他再跟上。然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他径直冲着一个洋灰柱子撞了上去。我能听到的是身后自行车被撞坏时“哦——真是——过瘾”嘎嘣脆的声响。

在运城呆得时间越长,我们逐渐开始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就越被这种表面上看似排斥的行为所伤害并为此火冒三丈,尽管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行为相对而言毫无冒犯之意。随着生活安顿下来,我们的思维变得越来越中国化,我们很快开始对运城有了归属感和自豪感。那些行为虽然令人不快,但是可以谅解——人家不过只是看看我们和他们到底那些地方不同嘛。幸运的是,从那时起,我认识了一些中国朋友,他们总是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使我恢复了信心,继续留在这个遭受震荡之后的国家。

奇怪的是,在城市里,最令农民着迷的竟然是我,而到了乡下,他们对我的态度却泰然自若。我想那是因为在城里,我们被看作了所有一切新奇事物的一部分——高层建筑、电器商店和外国人。当他们回到宁静的乡村,他们拥有了村人那种平和的自信心,他们的祖辈以及他们的曾祖辈世世代代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他们知道自己的后世子孙们还将会继续在那里耕作。我的日耳曼裔先辈来自中亚的某个地方,但是这些农民先辈所在的地点,现在乘公共汽车从运城出发,片刻就可以抵达,这便是我们和这些农民的心态之所以完全不同的原因。

在乡下,我们漫步经过昏昏欲睡的村庄,或者骑车穿过田间,人们会无动于衷地看看我们,然后又继续他们的劳作。孩子们会继续他们各自的嬉闹玩耍,好像我们根本就没在现场。所以我们如果急需逃离络绎不绝的受人关注时,我们便会沿着盐池中间的堤道,奔向宁静的南山。

我们第一次去南山是在到达运城第一个星期,那是二月里的一天,天气凉爽晴朗。吴主任打电话安排了四名学生陪同我们出去。学生们在盐池堤道的中间停了下来,其中一名叫安东尼的学生,表情严肃地说道:“你们想了解芒硝是怎么被挖起来,然后如何运送到厂里加工的吗?”

他的英语不是很好,从他表述解释的方式来看,很明显他事先做了一些准备——背诵了一些相关单词,但我对芒硝挖掘和加工不感兴趣。我看见远处盐池岸边绿色的芦苇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山坡较低的地方种着几行白菜,干旱的石头山坡上散布着几只绵羊,在灌木丛中觅食,未被破坏的棕色山梁巍然耸立,布满尘沙。

“我们爬山怎么样啊?”我提议道。

一片茫然的表情在四名学生的脸上闪过。原计划里没有这项内容,所以不应该爬山。他们担心如果两个外国人发生了意外该怎么办?但不按计划行事带来的兴奋战胜了他们的顾虑,而且我俩已经开始走在前面,他们别无选择,只好跟在我们后面,进入南山的阴影区域。

上山的路没有铺柏油,土路经过夯实,路面嵌着许多鹅卵石。这是偏远山村和运城相连接的唯一纽带,几台拖拉机在车辙里吱吱嘎嘎行驶着,裸露的散热片喷吐着水蒸汽和开水珠。下了堤道,道路变得越来越陡,骑车越来越困难。道路开始逐渐消失,与两边粗糙的岩石地面合并在一起,往前再也骑不动了。我们只好走进一个村子,这几个学生随意带我们进入了一户人家。我们推着自行车进入院中,撂下自行车,然后开始沿着一条小路准备上山。我们当中一名学生径直走到屋子里,连门都没有敲,她再出来时,脚上的高跟鞋已经换成了一双帆布胶鞋。我心想着她认识这家主人,便问道:“你原先来过这儿?”

“没有,从来没有,”这个女生回答道。“我们不是一会儿还要回来嘛,这家女主人心眼好,临时借我双鞋穿。”

这个小插曲当时令我瞠目结舌,我可以想象这要是在英国,如果我不敲门随便走进一个人的家里,并要求借一双长统胶靴,那家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中国人——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大多数人一样,不像西方人那样,有私人空间的概念。不像我们那样谨小慎微地严守着自己的私有财产和独立个性,他们认为我们对个人隐私的要求只会令我们显得不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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