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大伯母去世了。要停灵九天。九天里,除去正日子家族里的人人必须去,别的日子别的亲戚能去一天不去一天,但我们家则要天天应卯,后三日更是要住下不能回家去。一则爸爸是自家年富力强的兄弟,白事正是该着兄弟出人出力的时候,二则我要加入孝子列里守灵。大伯母寿高,也劳苦功高,大伯父按高规格给她办丧礼。请了和尚道士做三天的水陆道场,订了九堂经。大伯母子孙满堂,二九十八个孝子贤孙外,还额外需要一对侄男外女来补数凑足二十人。男人里是小哥哥,女人里六姐姐病着,五姐姐虽然比我大,更能胜任,但是她已订了婚,多少算外家人了,也不那么洁净了,于是还是选定了我。我就按着孝子被隆重穿戴起全孝来。头上结起白麻绳坠着白棉花球,胸前别着纸做的小白菊,脚上穿上白孝鞋,身上套上肥大的白孝衣孝裤,出山前一日的大日子肩上还会斜搭上唁客们赠送的折成尺幅宽的或红的或绿的或黄的缎面搭孝。这样做是为了给亡者增光添彩,颂扬他在阳世的功德。穿戴好了便不能再洗脸梳头,不能脱衣睡觉,且必须像个傀儡一样听命行事了。
前两日里是轻松好过的,只需上香驱鼠看守长明灯。余下时间我就在院子里蹓跶。正房里大伯父三伯父陪着大伯母娘家的人在说话,大伯父涕泪纵横地说,喜丧,喜丧,一会儿让吹鼓班亮亮地吹个喜鹊登枝!东下房厨房里人声鼎沸,婶子大娘们蒸贡饭的大声嚷着她们要净手。吹鼓板在西厢试音,吹鼓手们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突然短促清亮的一声唢呐破窗而出,荡向天际。爸爸坐在中庭檐下安排事务。报丧的哥哥们出去了,采买的人出去了,阴阳先生进来了,棺材铺的人来了,纸马铺的伙计来了,花圈送来了,纸房子与车马送来了,摇钱树金山银山送来了,童男童女送来了,大食堂的人来了,桌椅送来了,凉棚搭起来了,和尚们道士们进来了。大门院门屋门都大开着。是四月份,槐树都绽出了嫩芽,小雀儿在枝上来回跳跃着,大伯母家的窗棂是暗的火烧木,有了这一枝树,显的有了生气。春日晴柔,我四处走,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忙着,像是个闲适的游人似的。我对于大伯母并不熟悉,只在她病中随着祖母探过一次病,远远的也没看真切。她的年龄几乎和祖母一样大,我的印象里是个瘦小干枯的老太太。对于她的离世我并不感到哀戚,她的丧礼之于我倒有赶了热闹似的欢欣。
迎三送五都是大日子,来的都是亲族的人,不必太忙,磕过几回头就好了。正日子在出山的前一天。那天吊唁的客人从早上便来起,大孝子们轮流在灵堂还礼,我被安排替客人烧纸,烧了一铜盆又一铜盆。客人来了要坐席,一天不停上饭,我也被安排给客人端茶送水。好容易有了一会儿的歇息,和尚们的经又念起了,我就要急匆匆赶出去,在庭中日头下跪着。和尚们去吃斋饮茶了,我们要端坐着。他们去歇觉了,我们还是端坐着。正午来临了,吹鼓板更卖力吹起了乐来,和尚们又念起了经,道士们也鱼贯进场了,画圆圈,设香案,舞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在这奇异的混合声中,孝子们也放声哭起来了,我排在队伍后列跟着指令走步叩拜,我们像做一出出的戏。中午完了一场,子夜时还有,没有中午的盛大了。跟着和尚道士到街上去,熊熊的火燃起来,大幅的五色纸,一刀一刀的黄表纸,金箔银箔叠成的元宝都投入火里去,我们围成圈起舞,跪拜,絮絮地说,仪式完毕拍打身体不说话回来。回来过不多时,也许是寅时,天空还是暗蓝的,月亮与星子还在夜幕上,我们到灵堂集中,礼生高喊,辞灵扫材了!大嫂子把贡菜装入白瓷罐里了,大哥把铜钱放入棺材头底了。礼生拖长了声音又喊,抬棺起灵了!等瓦盆被重重摔在地上,砰啪脆又钝的声音响起,碎片散落到地上,等引魂幡高高打起,纸钱一把把扬起,等棺木起扛转了头,我被肃穆神秘的气氛所摄,半惊半吓中,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哭泣声淹没在人们的恸哭与乐音里了。
我被允许不去坟地,人们走远后,我紧握着哭丧棒在空荡荡的屋里沉睡去了,这一天一夜几乎不曾合过眼。醒来时已在自己床上,衣裤脱下来,双腿膝盖红肿青紫,妈妈正在给我篦头发。大姐姐二姐姐服完二来看我,夸赞我懂事,给我送来了谢礼,是我披过的那幅翠绿缎面。妈妈铺展开来,流光溢彩的,就仿佛我经历过的那个春天的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