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阿尔瓦雷斯(Julia Alvarez)
[作家简介]朱莉娅·阿尔瓦雷斯原籍多米尼加共和国,幼年移居美国。她承袭的西班牙语传统为她的英语文学创作增添了浓烈的色彩。阿尔瓦雷斯曾写道,承蒙菲利普斯·安多瓦学院(Philips Andover Academy)于1980年提供资助,"我腾出一个夏天的时间尝试写小说,因为我原来居住的岛国环境盛行讲故事的风气,我希望用文字进行一番尝试。" 她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创作了多部小说和获奖诗作,另为少儿读者写了几本书。
阿尔瓦雷斯出版的作品有小说《加西亚家的姑娘不再带口音》(How the Garcia Girls Lost Their Accents)[教堂山城,阿耳冈昆书社(Chapel Hill: Algonquin Books),1991年]、小说《蝴蝶时代》(In the Time of the Butterflies)[(阿耳冈昆丛书出版社,1991年)]、诗集《彼岸》(The Other Side)[杜登出版社(Dutton),1995年]、《回归故里:新旧诗集》(Homecoming: New and Collected Poems)[纽约:羽毛出版社(Plume),1996年] 、小说《我!》(YO!)[阿耳冈昆书社,1997年]、《以莎乐美的名义》(In The Name of Salome)[阿耳冈昆书社,2000年]、《守护内心的女人》[(The Woman I Kept to Myself) 阿耳冈昆丛书社,2004年]等。
阿尔瓦雷斯于1971年获佛蒙特州米德尔伯里学院(Middlebury College)学士学位,1975年获锡拉丘斯大学(Syracus University)写作专业硕士学位。她担任布雷德洛夫作家创作班(Bread Loaf Writers' Conference)的教师,经常为学生讲课。她还在菲利普斯·安多瓦学院(Phillips Andover Academy)、佛蒙特大学(University of Vermont)、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乔治华盛顿大学(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Washington, D.C.)和伊利诺大学乌尔瓦纳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任教。她目前在米德尔伯里学院(Middlebury College)担任访问作家。
2000年,《拉丁人杂志》(Latina Magazine)授予阿尔瓦雷斯"年度杰出女性"(Women of the Year)称号。同年她参加美国官方代表团赴多米尼加共和国出席新任总统的就职仪式。《纽约图书馆学者》(New York Libraians)杂志将阿尔瓦雷斯的《加西亚家的姑娘不再带口音》评为21世纪21部经典作品之一。《蝴蝶时代》于1994年被美国图书馆协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评为"书苑佳作"(Notable Book),同年成为"每月好书俱乐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的入选作品。她的诗作《装订书籍》被收入《1991年美国诗歌佳作选》。阿尔瓦雷斯还获得许多其他奖项和荣誉并获选成为美国笔会中心(Pen American Center)全国会员委员会成员。
阿尔瓦雷斯写道:"我前往多米尼加共和国山区,参加一个可持续有机作物农场识字中心的活动,从此对儿童文学发生兴趣。" 她此后出版了三本为少儿读者写的书,其中有《秘密脚印》(The Secret Footprints)[纽约:克诺夫出版社(Knopf),2000年] 和《蒂亚·罗拉来访记》(How Tia Lola Came to Stay)[克诺夫出版社,2001年]。
如果全家没有在我十岁那年移民美国,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作家。
我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多米尼加共和国。那里地域狭小,仅在加勒比海一个岛屿上占据一半的土地,当时还在实行独裁统治。当地口头叙事文化枝繁叶茂,但尚未进入文学的领地。自幼及长,我周围的人都视读书为背离社会的行为,总觉得健康会因之损毁,生活也必然索然无味。
我家不提倡读书识字,对我们女孩子尤其如此。我祖母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她以前常说,当年她听见老师骑的驴气喘吁吁往坡上爬,知道老师快到家门口了,这才拿起书本。
男孩子就不得不sacrificio(牺牲)。为了日后谋生,他们要受教育,当然并不指望挣大钱。我有一位表兄弟,人们说他行为怪异,就因为他不仅喜欢看书,而且十几岁就开始写诗。我伯母每次看见胡安坐在椅子上看书,就一边摇头一边说:"Se va a enfermar"。"他会生病的。"
小时候,我亲眼目睹了独裁统治的暴虐。有一位同学为社会教育课写了一篇作文,推崇独裁者特鲁希略(Trujillo)为多米尼加共和国之父。老师在评讲时说,特鲁希略诚然是国家元老之一,但国父并不乏其人。这位男同学的父亲是将军,他回家后肯定向父亲讲述了一切。那位老师和他的妻子,还有一双年幼的子女当晚即告失踪。知识分子喜欢看书,也习惯提出疑问,所以往往受到怀疑。如果你手里拿着一本书,说不定这本书就在被禁之列。
1960年,我父亲参加反抗特鲁希略的地下活动被发现,全家不得不匆匆逃离多米尼加共和国。我们一踏上美国土地就成了"spics",即说英文带有浓重口音的新移民,人人身无分文,前途渺茫。转瞬间我们一无所有,失去祖国,远走他乡,告别了大家族的氛围,也疏离了我们的母语。西班牙语给我们带来家庭的温馨,令人感到la familia(亲切),还可以无师自通。我们到达美国时,美国正处于对其他类型的人并不十分友好的历史时期。这些人肤色不同,说话也不像地道的英语。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偏见,也尝到在游戏场所受人冷眼的滋味。我吃力地应付着陌生的语言和文化。我思念故乡,孤肠九转。
我和我的姊妹们当时还很小,但没过多久我们就一起开始闯难关。我们学习新的语言,欣赏新的音乐,接受新的衣着式样,学会新的为人处事之道。然而,我们在这些方面的成功很快就在家里惹出另一种麻烦。父母亲煞费苦心要求我们遵循祖辈的规矩,同时也希望我们能适应新的文化环境,今后可以出人头地。我们既要发奋读书,争取名列前茅的全优成绩,又要百依百顺,听凭父亲定夺一切,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在家门外只能说英语,又怎能不忘记西班牙语?我们在学校按照老师的教导有话直说,必要时还可以与老师争辩一番,但又怎能为了respeto(尊重)父母而闭口不言?朋友们的兄长或父母可以允许的事,我的父母却往往不允许,我们如果从来都不能去朋友家聚会和过夜,又如何与朋友交往?
我和我的姊妹们在两个世界、两类价值观体系、两种语言和两种习俗之间左右为难。一道难关横在我们面前,横在多多少少和我们一样从童年时期的旧世界来到一个崭新世界的移民面前:如何维系我们的传统、我们的根,同时又能在新的国度茁壮成长?如何才能找到富有创造性的途径,融合我们面前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价值观,调和我们身上相互矛盾且有时互为对抗的成份,使我们作为人类一员获得更宽广而不是日益狭小的成长天地?
但是在那个时代谁也没有如此思考过。60年代初,美国饱经变故,民权运动、早期妇女运动、早期公平权利修正案运动、早期多元文化探索活动如火如荼。万事都已进入早期阶段,唯独大熔炉是个例外。当时的大熔炉还保留着旧式样,以融入主流社会为行为标准。按照那个时代的移民模式,你来到美国,你被同化,你切断与过去的联系,抛弃旧的生活方式。这些就是你为有幸成为美国公民付出的代价。
但有时恰恰正是这种种艰辛苦涩蕴育着拓展新生和自我塑造的机遇。我成了一名多重环境的混血儿。对所有走出原来的自我,远离故土家园的人而言,这是一条必由之路。当时我既非主流社会的美国姑娘,也不再是地道的多米尼加女孩。然而我迫不及待地盼望有个归宿。正是这种极度的孤独感和期待与外界交往的欲望引导我走向书本。我在美国曾体验到乡愁与孤独,但不久就发现这个原来想象中的世界竟然是一块令人随遇而安的家园,不论什么人都能找到归属感。我开始梦想我或许也能发掘一些人生体验,证明没有人会被拒之门外。
通过美国文学敞开的大门,我才真正进入了美国。我读了惠特曼(Walt Whitman)的诗,听到美国发出充满希望的呼唤,我开始爱上我的新国家。"我听见亚美利加在歌唱,多种多样的欢歌回响耳际。"对于色彩纷呈的多样化成份完全融入单一主流的模式,惠特曼有不同的主张:"我宽阔无垠,我包容万物。"这个国家是由各民族组成的国家,不同的种族汇聚一堂。"我抵御任何抹杀我自身多样性特徵的变化。"
这是否可行?我回首望去,心中充满迷惑。这岂不是颠扑成说?但是翻开我的英文课本,白纸黑字印着惠特曼的篇篇诗作,称他为"美国诗人"的字句赫然在目。他道出了这个国家的真谛。尽管美国似乎一度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但当时的美国作家仍铭记于心,也没有忘记提醒我们。
美国缓慢地开始倾听,但并非没有艰难曲折。时光从20世纪60年代进入70年代,我在美国的生活环境开始发生变化。美国国内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和移民人口日益增多。在这样的压力下,整个国家不得不承认本身具有多样性,态度也比以前更为宽容。那时美国人民强烈呼吁美国实现自己立下的誓言。我第一次亲身加入了声援平权修宪运动的游行行列,并没有被秘密警察强行抓走,也没有被投入黑洞洞的监房受到严刑拷打。我懂得一个自由的国家并不意味着不发生任何问题,也不意味着不存在不平等乃至虚假伪善,因为这些缺陷属于人类的通病。但自由创造了机会,有助于重塑国家风貌,继续推进前人从未尝试过的试验,缔造一个众多国家瞩目的人人自由平等和不可分割的统一国家。这些并非只是豪言壮语。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其他人,我们有权利,有义务实现自己的誓言。
随着美国发生种种变化,美国文学也开始折射这些变化。我发现美国不仅有惠特曼,还有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
我也为亚美利加歌唱
我是肤色偏黑的兄弟。
他们打发我到厨房吃饭,
因为有客人到来。
但是我笑声朗朗,
吃得很香,
身强力壮。
明天,
我还坐在桌旁,
尽管有客人到来。
谁也不敢
对我说,
"到厨房去吃",
如此这般。
而且,
他们会发现我如此光彩夺目,
因而羞愧难当──
我,也代表亚美利加。
啊,我为之感到欣喜!我体会到休斯的诗句意蕴隽永:他希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加入歌唱亚美利加的大合唱。对于来自另一种文化、另一种语言环境和背景的年幼女孩来说,此言此语意味深长。
然而,出版界仍步履蹒跚。20世纪80年代初,我开始投稿,但大出版社和主流市场对新的呼声不屑一顾。后来他们才发现美国非洲裔文学已成为许多大学课程的重要组成部份,读者也开始踊跃购买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奥斯卡·希胡罗斯(Oscar Hijuelos)、桑德拉·西斯内罗斯(Sandra Cisneros)、汤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谭恩美(Amy Tan)、任璧莲(Gish Jen)等人的作品。美国文学的景观发生了蜕变。
经过不止25年的磨砺,我在1991年41岁那年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加西亚家的姑娘不再带口音》。这部作品由一家有心发掘新人的小型出版社出版。11年后,此书被许多大学和中学选为教材。我如今也在为亚美利加歌唱。
我讲述成为美国作家的奋斗史,是因为我的奋斗与一个国家也在为实现更宽容、更有代表性的理想而蹈奋励志的历程密不可分。我为有幸成参与这一历史进程感到荣耀。美国为我提供了施展长才,茁壮成长的机会。倘若在1960年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没有来到美国,我就不可能成为一名作家。
我们到达美国短短几个月后,肯尼迪总统发表讲话说:"莫问你的国家能对你做些什么,试问你自己能对你的国家做些什么。"美国对我有恩,我也有责任帮助其他人得到这样的机会。托妮·莫里森曾说:"自由的功能在于帮助别人获得自由。"我通过投票,也通过我的作品为展现丰沛繁茂的多样性整体风貌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我们这些来自各民族、各种族,具有不同传统和语言背景的个人通过坚持不懈的积极参与,期盼美国增进人们相互间的理解和关爱,促使国家日益昌盛。我们为美国文学注入新的活力。我们唱出的各种新的旋律、新的情感、新的故事和新的传统交相辉映,融为一体。
然而,我的使命并不以美国边境为界。与旧的移民模式不同的是,我们中间的不少移民川流不息重返我们最初生活的世界。上一世纪下半叶出现了移民潮和人口大迁徒,我们中的大部份人不再严格呈现我们的原始特徵。去年我在加利福尼州遇见一位具有非洲与多米尼加人血统的美国男子。他娶了一名日本妻子,生下一名男孩。他们的儿子就同时具有美国非洲裔、多米尼加裔和日本裔血统。我的多米尼加裔姊妹嫁给一名丹麦人,她的孩子会说丹麦语、英语和西班牙语,他们喜欢配着腌鲱鱼吃arroz con hibichuelas(波多黎各米豆)。我们的星球正变成一个各种族和文化的集合体。作为一个国家,作为人类大家庭,我们需要心胸开阔,包容万物,以充满关爱的创造性兼容并蓄,纳入五彩缤纷的各类组合。惠特曼说过的一段话,我们记忆犹新:"美国本身就是一首最伟大的诗......并非一个普通国家,而是由各民族组成的兴旺国度......美国诗人应心藏宇宙......意合八方。"
创建这样的国度等于托出一个大同世界的模式。只有男男女女都能自由自在地展示各自鲜明的本色和多姿多采的风貌,才能构造这样一个美国。但删繁就简,回归原状的倾向却十分诱人,因为人们喜欢蜷缩于人种和族群的洞穴,忘却我们应该汇聚pluribus("多方"),构造unum("一体"),建立一个人类大家庭。
至此我仍觉得言犹未尽。我们不仅应该拥抱我们中间千姿百态的丰茂人生,还应该承认我们各自具有的多重性。这不仅是我们美国人,也是整个人类面临的挑战。在集中营丧生的法国诗人罗伯特·德思诺(Robert Desnos)曾说道:"作为人类一员面临的挑战不仅是保持自我,而且是众生皆我。" 以提笔写作获得解放的罗马奴隶特伦斯(Terrence)也以另一种方式进行了表述:"我属于人类。人类的一切对我都不陌生。"如果每一个人都能为此竭尽所能,永远不忘为了共同前程互相帮助的责任,我们就能够缔造一个新国家,开创一个新世界,人人各得其所,处处笑语欢歌。
从这种观念出发,我不仅仅从国家的角度,而是从整个西半球的角度看待自己,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整个美洲大地的一名作家。我的根在美洲南部(我的故事、我的历史、我的传统、我的西班牙语和我的加勒比海诗韵)。我的学识、经验及成功则来自北美洲。我名副其实是一名全美洲的作家:
《我也为亚美利加歌唱》
我知道前人已有评说,
但并非以
Platano、
mango、
marimba和bongo代言,
也不是一份sancocho,
夹杂着ingles
con espanol。
Ay si,
我也有机会
赞美
目睹的一切,
我要为亚美利加歌唱!
整个亚美利加
占据我的心房:
从火地岛最南端
穿越蜿蜒纤细的
奇里基走廊,
经密西西比河谷
深入北方人的腹地
来到加拿大辽阔的平川 ─
我们同声
为亚美利加歌唱,
全西半球
familia
cancion 歌声琅琅
我们以棕色的皮肤
融入白色、
红色与蓝色的大合唱 ──
这首恢宏的欢歌
礼赞
整个亚美利加,
el canto
que cuenta
con toda 亚美利加:
un 全新的乐章!
Ya llego el momento,
我们的时代
阳光灿烂──
ese sol
每一人的胸膛。
现在,就请maestro开始吧!
让我们跟随拉美的节拍,
Uno-dos-tres!
一、二、三!
Ay si,
(y bilingually):
Yo tambien soy America
我也代表亚美利加。
兰斯顿·休斯的作品选自兰斯顿·休斯的《兰斯顿·休斯诗集》(The Collected Poems of Langston Hughes)。兰斯顿·休斯家族版权所有,1994。获蓝登书屋(Random House)下属的阿尔弗雷德·A·克诺夫出版社(Alfred A.Knopf)同意刊印。刊印也获哈罗德·奥伯合伙人(Harold Ober associates)同意。
西班牙词语注释: Platano 香蕉
mango 芒果
marimba和bongo 鼓乐名
sancocho 拼盘
ingles 英语
espanol 西班牙语
Ay si 是啊
cancion 史诗,乐章
el canto 歌
Que cuenta 讲述
con 与,向
toda 整个
un 一个
Ya llego el momento 时刻已到
ese sol 照耀
maestro 指挥
Uno-dos-tres! 一、二、三!
y bilingually 用两种语言
Yo tambien soy America 我也代表亚美利加
译注:
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美国非洲裔诗人
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1944~,美国非洲裔作家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美国非洲裔作家
奥斯卡·希胡罗斯(Oscar Hijuelos),1951~,美国拉美裔小说家
桑德拉·西斯内罗斯(Sandra Cisneros),1954~,美国拉美裔诗人
汤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美国华裔作家
谭恩美(Amy Tan),1952~,美国华裔作家
任璧莲(Gish Jen),1956~,美国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