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与家(2): 探监

1952年,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妈妈的命,那一年我两岁。

妈妈先是肩膀上长了一个小毒尖,没有太在意,觉得乡下人,小病小疡的不碍事,熬熬就过去了。

爸爸那时在村里农会当主任,刚解放,农会事情多,打土豪分田地,分牲口,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也没把妈妈的病当回事。

等到小毒尖慢慢长大,变成毒疮,妈妈发烧昏迷,卧床不起,爸爸这才感觉到事态严重,连夜到二十里外去请了两个大夫----就是我的姑父和舅舅,凌晨5点扛着手术器材回到家。

大夫看完,也吓得够呛,虽然行医多年,他们没见过这么大的毒疮,差不多有碗口那么大。

打了退烧针,跟爸爸说,

"真的没有把握,要不另请高明吧?"

爸爸说,

"你们俩已经是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了,再说,都病成这样了,哪还能来得及再去请别的大夫?"

商量妥了,决定天亮动手术,把毒疮割掉,就在家里。

麻药不够,只有小半针,怕妈妈熬不住乱动,用绳子捆在床上,爸爸在旁边用手摁着。

姑父主刀,他长吸一口气对妈妈说,

"大妹子,你忍住啊,行不行就这一刀,看你运气了。"

爸爸后来跟我说起这事儿眼睛里还有泪花,

"你姑父医术高明啊,你妈妈也争气,硬是挺过来了,一刀下去,脓血哗哗流了一碗多,然后用刀把死肉一块一块割下来,都露出白骨了。"

我心里害怕,心想关云长也就这样了。

"手术动了一个多小时,清理完死肉,拿来大拇指大小一个瓷瓶,去掉瓶盖,用棉球蘸了很少的药粉敷上,纱布,绷带包好,中间插上一根线捻。"

我问要线捻干什么?

爸爸说,

" 是要把里边的脓水流出来,你姑父做完手术,衣服全都湿了,脸色苍白,坐在门外一声不吭,只是一根一根地抽烟。"

我心里想,姑父想必也是紧张坏了。

1955年秋天,公安在我家厨房搜出一把用油布包着的手枪,爸爸被捕,那一年他35岁,我5岁。

到了冬天,乡里有人来通知,说是爸爸要被送往青海劳改农场服刑,让家属两天之内把过冬棉衣送往偃师县城的监狱。

妈妈连夜做了一件新棉衣,加上一件旧棉裤,打个包裹,嘱咐姐姐看好家,让我和她一块儿去县城看爸爸,说是去去就回。

我在家里排行老小,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妈妈到哪儿都带着我。

哥哥们在外读书回不了家,姐姐比我大三岁,在家里帮妈妈做家务,外带照看我。

跟姐姐告别,她哭了,

"路上照顾好妈妈,家里没事,有姐姐在。"

鸡叫头遍,天还不亮,准备点干粮,背着包裹,我和妈妈出发了。

说是去县城,县城在哪儿也不知道,妈妈一个小脚女人连大门都没出过。

翻山越岭的,一路走走歇歇。

我问妈妈,

"爸爸杀人了吗?为什么会被抓走?"

妈妈说,

"别乱说,你爸爸是好人,是有人告发他宣扬九宫道。"

我问妈妈什么是九宫道。

妈妈说,

"你两岁那年妈妈生病,差点命都没了,那天有邻村的老先生来家里看妈妈,跟你爸爸说,信九宫道,可以保佑家里人免遭大灾大难,你爸爸就交一毛钱登记了名字,后来九宫道成了反革命会道门,头头们被当成反革命镇压了,都好几年了,不知道谁把这个事情又翻出来了。"

我问妈妈家里为什么会有枪,我一点都不知道。

妈妈说,

"那个枪是咱家镇宅的,解放前咱们有仇家,你爸爸走南闯北的,没有枪怎么保护家里人,那把枪是你爸爸用好几担棉花换的,解放了,舍不得交,也不敢交,就一直用油布包好放着,唉,没想到这次就被搜出来了,肯定又是有人告密了。"

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不好,在外边风风火火的,对家里人最严厉了,哥哥们挨过他不少打,我不听话的时候,他也会用手抓着我的脚脖子,倒悬起来头朝下,吓唬我要把我丢到茅坑里去,他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对九宫道和窝藏枪支没有概念,只是隐隐觉得是很大的事情,于是问妈妈,

"爸爸会被他们枪毙吗?"

妈妈愣了一下,说,

"不会的,不会的,又没有杀人放火,政府不会冤枉好人的。"

我问,

"那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

妈妈说,

"乖乖,等你长大爸爸就回来了。"

紧走慢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赶到伊川东草店我二姑姑家。

姑姑家随便吃点饭,又催着上路。

我困得不行,老想睡觉,表哥背着我步行把我们送到关林,找熟人,坐马车天黑赶到洛阳火车站。

表哥买了车票,把我们送上开往偃师的火车,已是后半夜。

车上人不算多,找个位子坐下。

对面一个中年男子在吃烧鸡,满手满嘴的油。

看他吃得香,我心里痒痒的,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母亲见我看人吃鸡,以为我嘴馋,低声说,

"你想吃啊?"

我咬咬牙说,

"不吃。"

心想,怪不好意思,让人看出来多丢人。

妈妈拿出姑姑给的鸡蛋糕说,

"乖,你要是饿了就吃蛋糕啊。"

妈妈拿出家里带的干馒头,咬了一口。

我看着她说,

"妈妈,我不饿,你吃鸡蛋糕吧。"

我对监狱没有概念,爸爸住监,我心里难过一下就过去了,倒是第一次坐火车,有些兴奋,一直看着窗外,看站台,看路灯,看手里拿着小红旗的列车员。

火车车轮的咣咚声催我趴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睡眼朦胧中到了偃师车站,下火车,妈妈背包,拉着我走出车站,天还没亮。

在火车站候车室坐到天亮,逢人打听偃师监狱,有人指点说在邙岭,走走差不多要小半天。

时候已是初冬,顺着山路往荒郊野外走,风呼呼地吹,刮的满天尘灰,卷起树叶在天空中飞舞。

路上行人很少,天阴沉沉的,由于干旱,土路两边的麦苗都趴在地上,风吹着电线,挂在电线杆上来回摇晃。

妈妈见我累了,说,

"乖乖,来,妈妈背着你。"

我不让,心想,妈妈好几天了都没好好睡觉,我都这么大了,我自己能走。

妈妈硬是要把我背到背上,一只手拦着我的屁股,另一只手挎着包。

我用一只手使劲搂着妈妈的脖子,另一只手帮她拉着包。

看着妈妈实在太累,我拼命跳下来,往前跑,回头跟妈妈说,

"妈妈,没事儿,你看,我能跑。"

妈妈赶紧喊住我,

"孩子,慢些,别跑,小孩子腿跑伤了,是一辈子的事。"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赶到了监狱,高高的墙,上边挂有铁丝网。

妈妈背着包,拉着我来到门岗。

两扇大门朝北,门口是水泥地,一阵风吹来,冷的哆嗦,我原本就心里害怕,这下更紧张,拉着妈妈的衣角,躲在她身后。

门岗过来问,

"哦,送棉衣的? 哪里人?"

"山张。"

"晚了,咋不早点来,昨天下午犯人已经坐火车到青海去了。"

妈妈一下子崩溃了,

"乡里干部前天才跟俺说的,咋着昨天就走了?"

"我们是前一个星期通知都发给犯人家属了,是你们乡里拖延时间,没办法,现在晚了,你们回去吧。"

妈妈说,

"人走了就走了,能找人把棉衣给他捎去吗? 这大冬天的,青海那边更冷,没有棉衣,人还不冻死啊。"

门岗也不客气,

"阶级斗争的对象,怕死就不要进来啊,我上哪儿找人给你捎到青海啊,反革命家属,咋这么难缠。"

转身把大铁门给关上了。

我能感觉到妈妈的沮丧和失望,还有她的无奈和不死心。

我们徘徊在监狱门口,往里看,想着也许会遇上个好心人或是大领导什么的,可以把棉衣收下。

妈妈跟过路的每个行人说,我觉得她是糊涂了,就说,

"妈,他们又不是看犯人的,跟他们说什么?"

熬到下午快天黑,妈妈知道没有希望了,有人跟她说,

"大妹子,还是回去吧,再等一天也没结果,犯人都走了。"

看着妈妈,我有些紧张,

"妈妈,爸爸真的会冻死在监狱吗?"

妈妈抱着我哭了,我们俩哭成一团。

从路东来了一辆马车,妈妈擦擦眼泪忙上前打招呼,

"这位大哥,行行好,俺来给孩子他爹送棉衣来晚了,犯人都坐火车去青海了。我带个孩子,还有这包裹,天快黑了,这往洛阳有几十里,走到啥时候,你行行好,捎俺一程吧。"

赶车人五十多岁年纪,说,

"看你娘儿俩怪可怜的,上车吧,也是巧,我从洛阳往偃师送货的,回程,顺便把你们捎到洛阳吧。"

妈妈给赶车人作揖,

"老天保佑,谢谢大哥啦,世上真有好人。"

赶车人说,

"没事的,大妹子,我常年出差拉货,风吹日晒的,遇到的难处多的是,能理解你,能帮人一把总比不帮强,这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俺做人不坏良心,积一份德,享一份福,老天爷长着眼呢。"

"是,是,你说的真是理,这人生在世,多积善,少作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一路上妈妈和赶车的人拉些家常,那人开导妈妈,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想开点,其实,六年说长也不长,很快就会过去的。"

摇摇晃晃,马车赶到洛阳已经夜里十点多钟,途经东关废品收购站----舅舅家住在那里。

妈妈下车,赶车的把我抱下车,告诉我们废品收购站就在拐角处。

马车走了,妈妈一再谢天谢地,一路走着一路打听,好在路程不远,不大功夫到了收购站门口。

刚进大门,妈妈高声喊着舅舅的小名,

"狗毛,狗毛。"

舅舅闻声走出屋门,

"姐姐,你吓死我了,咋着这么大黄昏来这儿,有啥急事?"

说着接包裹把妈妈让进屋,赶快倒水洗脸,吩咐舅妈去做饭。

第一次见到废品收购站,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昏暗的灯光下一堆一堆的大白骨头,一堆堆的废铁,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阴森森的有些可怕,就像这个世界,我觉得这一天像是经历了好多年。

进了屋,暖暖和和,我的紧张情绪有些缓和。

舅妈做饭,给我找了一个表哥的旧棉衣穿上。

妈妈和舅舅聊天,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舅舅劝她,

"姐,没事的,姐夫身子骨好,又仗义,会来事儿,不会有问题,他肯定会熬过这道坎。"

那一夜,因为劳累奔波,我趟进被窝就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爸爸回家了,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只手扶着我,一只手拉着姐姐。

一个孩子的眼光,我那时还不能预测,没有棉衣的监狱生活竟然是爸爸接下来二十年里最为轻松的一段。

 

 

PeonyInJuly 发表评论于
看最后一句话,后面还有很多故事。请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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