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钱锺书仰慕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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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嘉读书 2022-05-10 19:59
 

 

 
纪念学者赵萝蕤教授诞辰110周年
 

在大学中,她是同年级中最小的一个。王世襄、萧乾等等,年岁都比她大,但班级比她低。那时她的外号叫林黛玉,有许多追求者呢。但她却追求了陈梦家。

 

“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他的诗?”

 

“不不不,我最讨厌他的诗。”

 

“那为了什么呢?”

 

“因为他长得漂亮。”

 

 

 

听惯风的温柔

听惯风的怒号

文 | 群学君

来源:群学书院

ID:sacad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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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32年秋天,22岁的钱锺书在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念大四。他选修了吴宓教授的一门课:中西诗的比较研究。

 

吴先生很器重这个出身名门的江南才子,每讲完一课,他就会问钱锺书:Mr. 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锺书也不客气,常常先扬后抑,洋洋洒洒就是一通——每每也令吴先生颔首。这是钱锺书学术生涯展露“天才”的起点。

 

也是在这门课上,钱锺书认识了一个女生。

 

16岁的赵萝蕤

 

她是叶公超先生新带的研究生,比钱锺书还要小两岁,可是因为从小聪明过人,小学中学一路跳级,16岁就进了燕京大学,20岁大学毕业,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说,怎么办呢?还是继续念书吧。于是,她报考了隔壁的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英文一百分,德文零分,吴宓先生说:行,德文等入学了再补。就这样,她成了研究所里最年轻的研究生,拿着一年360块的奖学金——那个时候清华小灶一个月的伙食费,才6块钱!

 

她成了钱锺书心目中的绿鬓红颜。其实,他们一生的过从,也不过就是清华园里其淡如水的这一两年,各自也都有了将要相伴一生的佳偶。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钱锺书心中纯粹而美好的“女神”印象——十几年后,他把这个女孩的影子,写进了家喻户晓的《围城》: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檫,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

这个人是唐晓芙,方鸿渐的“白月光”。

 

电视剧《围城》中的唐晓芙(史兰芽饰)

 

钱锺书描摹人物,向来以“刻薄”著称,对唐晓芙却独加青眼。很多人相信,唐晓芙的原型,就是当年清华的那个女生。

 

她叫赵萝蕤。

 

 

 
02

 

今天说起民国时代的才女名媛,我们脱口而出的是林徽因。其实当年,京华沪上领一代风骚的才女,绝不止林先生一位,旧派比如周炼霞,新派比如赵萝蕤,都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赵萝蕤从小在姑苏城里长大,名字是在东吴大学做文学院长的父亲赵紫宸取的,用的是李白的句子:

绿萝纷葳蕤,
缭绕松柏枝。

萝蕤七岁进美国人办的女子学堂,课堂上念英文、学钢琴,回到家里,跟着父亲读《古文观止》。在20世纪20年代,这是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的知识精英家庭——三十年以后,萝蕤在芝加哥大学拿了博士学位,而她的弟弟景德、景伦,也分别在芝加哥大学和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赵紫宸全家

 

四年级时,萝蕤的作文本总是画满了密密麻麻红圈,那是国文老师苏雪林用来表示赞赏的方式。家里人慢慢觉得,这个女孩子,也许真是个读书种子。祖父问她:将来想得一个什么学位?萝蕤说:我只想当一个什么学位也没有的第一流学者。

 

那一年,她刚满十岁。

 

不久,父亲到燕京大学任教,举家从江南来到北国。在燕大,萝蕤主修英国文学,念狄更斯、萨克雷、哈代,朗润园的草坪上,英文系的同学演出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连叶公超先生都说,最出彩的就是赵萝蕤。萝蕤辅修音乐,只要不上课,她就待在小礼拜堂里弹琴,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毕业演奏会是在法国人开的北京饭店举行的,弹的是格里格(E. Grieg)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

 

赵萝蕤在琴房

 

清华研究生的三年级时,应戴望舒之约,萝蕤翻译了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这是现代西方诗歌的一座里程碑,中译本的发表,使赵萝蕤一举成名,但很少人知道,这位功力深厚的翻译者,竟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慢慢地,校园里传开了,如果燕京评选“校花”,那么第一名非神学院院长赵紫宸的千金赵萝蕤莫属——这话是许多年以后,钱穆回首燕京往事的时候说的。钱夫子忠厚长者,自然不会无中生有。萝蕤从燕京考到清华,追他的人就从燕京排到清华。

 

年轻的萝蕤自然也曾贪慕这样万众瞩目的虚荣,她对闺蜜杨季康说:一个女人如果只被一个男人所爱,够吗?

 

1931年,赵萝蕤在燕京大学家中

 

 

 
03

 

与大多数从小养在深闺的,对情爱充满浪漫主义幻想的千金一样,萝蕤最后爱上的,是一个书生。

 

他叫陈梦家,家道清贫,但是才华横溢,更重要的是,好看。

 

半个世纪以后,晚辈学人扬之水问八十岁的赵萝蕤:在燕大,你的外号叫林黛玉,有许多追求者,你却追求了陈梦家。为什么?是不是喜欢他的诗?

 

“不不不,我最讨厌他的诗。”

 

“那为了什么呢?”

 

“因为他长得漂亮。”

 

钱穆先生说:赵萝蕤“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

 

陈梦家先生

 

当年曾出入陈家的应锦襄女士的回忆:

赵萝蕤当年是“燕京校花”,陈梦家先生又正是个风流倜傥的“新月诗人”,追求赵先生时,时人当然视为佳偶,但她的父亲赵紫宸却坚不许可,以为写诗已是雕虫小技,何况写的还是白话新诗:“要娶Lucy(赵萝蕤的洋名),就拿真学问来求聘!”逼得梦家先生远涉重洋,负笈海外,去求“真学问”了。有趣的是,他学回来的真是与新诗之道完全不相关的中国古文字学与考古学。从此他就真正成了沉湎典籍的学者。

不过,梦家实在太穷了,订婚之前,他身上总共只有31块钱,还要寄回老家20元补贴家用。尽管母亲老大不高兴,萝蕤还是在闻一多、胡适、叶公超、沈从文、方令孺、梁实秋、钱钟书、林徽因等一众好友的见证下,义无反顾地与梦家订了婚。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

 

简朴的婚礼是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的,主婚人是校务长司徒雷登先生——七年前,萝蕤的老师谢冰心和吴文藻的婚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主婚人也是司徒雷登;一年前,吴文藻的学生费孝通的婚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主婚人还是司徒雷登,这是燕大对钟爱的学生的最高礼遇。新房里,放着叶公超先生送来的贺礼:一个可作灯具的朱红色的大瓷瓶,矮矮的一个单人沙发床,一套带着硬壳的哈代诗剧《统治者》。

 

无论从什么角度说,这都是一对璧人

 

赵紫宸夫妇与陈梦家夫妇

 

从此,从北京到长沙,从香港到昆明,从芝加哥到波士顿,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哪怕颠沛流离、命运多舛,没有生离,只能死别。

 

在昆明,梦家西南联大教书。因为规定不准夫妇同在一所学校任教,赵萝蕤做了家庭主妇:“我当了八年的家庭主妇。我有妻子为丈夫牺牲的传统想法,但我也真的受过很好的教育。煮饭时,我总会拿本狄更斯的书在手里。”

 

抗战后期,因为洛克菲勒基金会的奖学金,陈梦家夫妇得以前往美国,梦家在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并收集流散在欧美的商周青铜器资料;萝蕤则完成她的博士学位——芝大校长说:多年来,赵萝蕤是第一位获得全校英美文学第一名殊荣的东方人。

 

陈梦家、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

 

他们在秋天启程,飞越喜马拉雅山,经过印度,再转乘船18天,到达芝加哥大学。陈梦家在这趟“超越山峰”之旅中,再次激发了写诗的灵感:

看不见喜马拉雅山
云雾堆成山一切都太寂寞
这里是天上的沙漠

可惜,这诗一样的日子,很快就匆匆结束了。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

 

 

 
04

 

1948年的最后一天,赵萝蕤冒着炮火回到了北平,三周后,北平和平解放。夫妇拒绝了去台湾或美国的劝说,最终选择留在祖国,准备迎接一个崭新的时代。

 

五十年代最初的几年,赵萝蕤夫妇度过他们一生中难得的优裕而从容的时光。身为甲骨学权威,陈梦家用《殷虚卜辞综述》的稿费买下钱粮胡同有十八间房的四合院。当时家中不但有电视机,还专门为赵萝蕤买了斯坦威钢琴。

 

陈梦家性情率真、不通世事,常因言语得罪他人;他天分过人、建树颇多,甚至超越不少前辈,难免遭人妒忌;他收入颇丰,却不懂得雨露均沾,在外人心中便落下吝啬的口实。最要命的一点是:他不懂政治。1966年9月3日,不堪其辱的他以自缢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

 

19岁那年,陈梦家写过这样的《葬歌》:

我贪图的是永静的国度,
在那里人再也没有嫉妒;
我坦然将末一口气倾吐,
静悄悄睡进荒野的泥土。 

仿佛一语成谶。就在他去世的同一天,翻译家傅雷夫妇在上海选择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学者徐子东说,这样的死,是一种抗议。

 

前排左起:金毓黻、唐复年、于省吾、顾颉刚

后排左起:唐兰、陈梦家

 

 

 
05

 

陈梦家的死,成为赵萝蕤终身难愈的伤口,她由此陷入到长达十几年精神分裂的病痛折磨中,她的病时断时续,始终没有痊愈。八十年代初,中华书局决定出版陈梦家的《西周铜器断代》,与赵萝蕤商量出版事宜,她先是歇斯底里地笑:“我又能拿稿费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伤心的大哭起来。

 

他们没有孩子。晚年的赵萝蕤脑血管硬化,视力衰弱,她一辈子酷爱读书,却不得不遵医嘱节制用眼,最大的享受便是坐在屋子里,听古典音乐。每年清明,她要祭奠两个人,一个是梦家,一个是父亲:“梦家死时连骨灰也没有留下,所以我只能是在心里悼念一番。”

 

没有多少人再记起这个半疯的老太太,而当年倾慕她的钱锺书,此时已成为誉满天下的“文化昆仑”,面对“爱屋及乌”的晚辈好奇的打听,赵萝蕤曾经冷冰冰地回答:

我和钱的生活圈子不同,他是有生活阅历的,而我却没有。……我只读了他的两本书,我就可以下结论说,他从骨子里渗透的都是英国十八世纪文学的冷嘲热讽。……那种搞冷门也令人讨厌,小家子气。以前我总对我爱人说,看书要看伟大的书,人的精力只有那么多,何必浪费在那些不入流的作品,耍小聪明,最没意思。

言语之下,是岁月在心头刻下的狞厉之痕。

人活在世界上悲痛固多于喜欢,但一切悲灰都有止境,只有在有限承迎无限的时候,却永无止境。时光短促,艺术悠长,这使我永兴起可悯的憾恨。因此我暂时考虑将涓滴的寂寞,伸入洋海的淡忘…… 

这段赵萝蕤自己的话,或许正可照应她的一生。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问好花姐。
林海平兔 发表评论于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花坊姐姐贴考古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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