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早就有心写写妈妈(在这篇短文里,我称妈妈为妈妈,是因为这篇是为我自己写的,没有人在妈妈面前叫她母亲的),但总没勇气,更何况自己又不是学文的,妈妈也不是著名的, 妈妈又是那么平凡,好像也没什么好写的, 就一直没写。但如果我一生只写一篇文章,就是这篇。
我从来是称妈妈为您,管爸爸叫你的,除了妈妈比爸爸大两岁外,我总觉得里面多了点尊敬的意思,我想我是有道理的。
倒不是觉得自己记忆好,但一生总不会忘记在床上吃妈妈奶或者听妈妈讲故事的时候,把妈妈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缠在自己的中指或者无名指上,享受着从来没有接触过外界的指头侧面与妈妈头发间缠绕的舒服感。我倒是高兴了,可有时睡着了,甚至还没睡着, 就吧妈妈的头发弄疼了,妈妈也不怪罪,我的手下去了,一会儿又上去了。可惜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睡觉前妈妈总会唱好多歌给我。|5i.11|3553|1-“清晨起床, 大家伸出手,第一叫拇指,第二叫食指,第三叫中指,第四无名指,第五就叫小指头”。她大概是刚刚做妈妈的时候就知道让儿子长知识的最好的方法是教他唱歌,让他喜欢音乐。|5.55.3|2.35-|“他们都能够爬上墙,你要时时刻刻提防,不要上当”。是不是妈妈早就想让我意识到人生总要提防坏人,到现在也没能理解。有时妈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次唱到“人民群众拥护又喜欢”,我都会问“喜欢谁”, 妈妈每次都说“喜欢xx(我的小名)”。看来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妈妈就用歌声唤起了我的被人爱的萌芽。同样的歌听了很多很多遍,很多很多年,我倒从来没有听腻,反而记住了歌词,记住了乐谱。
睡觉前妈妈也会讲好多故事给我。现在只有像“孔融4岁能让梨”,“司马光打破缸”,曹植“7步诗”,还在脑子里。但外国故事,像“三头凶龙”,“格列佛游记”这样的,只记得片段。不知是故事太长,同一故事讲的次数太少,还是我从小就不喜欢语文,还是时间隔得太久的缘故,反正不会是妈妈讲得乏味的缘故,总没记住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想妈妈是意识到讲故事给孩子也是最好的催眠曲,要不然我怎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的呢?
大了,妈妈从来没有时间管我们。上班工作,下班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倒垃圾全是妈妈的事情。有时她会让我们去买点东西,到食堂买点饭菜,倒垃圾,那不是因为妈妈想歇会儿了,而是她忙得脱不出时间。
妈妈没有脾气。有一次妹妹买东西让人偷走了15块钱, 妈妈什么也没说,就又给了她15块让她再去买。记得3-5岁时,我开始好奇,开始拆东西。一次把一个挺漂亮的小闹钟(天蓝色的表面,直径大约5厘米,装在一个横着的长方形的玻璃骨架里,玻璃上有凹凸不平的起伏, 当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好的,还是坏的)拆了,就装不回去了(幸亏没把爸妈的手表也拆了,那倒不是不想,只是觊觎而不得(人家整天戴在手上)而已)。妈妈什么也没说。
妈妈的性情非常温柔。从来没有责备过人,骂过人,打过人(一次例外)。例外的那次,是在学龄前,我淘,有点3天不打(就挨过唯一的一次)上房揭瓦的劲儿。有一天在邻居家吃饭时往人家饭桌上扔烧过了早已成煤灰的煤球(竟忘了什么原因让这小混世魔王这样疯狂)。让这个世界上最老实最温柔的人发了怒,把我带到北海夹道(那时住在景山后街,离那儿几步之遥),揍了她最喜欢的儿子(其实她对她的4个孩子是一视同人的, 妈妈从没打过其他3人)的屁股一顿(打概没有到把屁股打烂的程度,要不怎么还有这个定义现在还在我身上呢)。也许从此长了记性,再也没挨过打。
妈妈好像从来没给她自己买过什么好衣裳。在我小学4,5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去百货大楼,我看上了一个飞机模型,不太小也不太大但挺复杂的,有起落架,得用木条粘成机身,机翼,水平尾翼,垂直尾翼,然后用一种比印书的纸厚不少的半透明的纸(好像叫拷贝纸)把机身,机翼糊好,再组装起来,要上十块十几块的样子。售货员不给拿,不知是不是觉得妈妈的衣服不够好还是小孩问了也不一定买就不想拿给我,我哭了。妈妈什么也没说,立刻就买了。我想妈妈一定不是在责怪售货员(因为我从来买听她说过别人的坏话),而是想怎么安慰她哭着的儿子。(想起了Condoleezza Rice的一段事,买项链,售货员怠慢了她,就臭骂了人一顿,还把人骂哭了。 妈妈可不是那样的人)。
妈妈公私分明,从来不拿公家的东西。有一次我的磁带断了。国产的胶条边上总起毛。我问妈妈能不能从班上给我带回1cm长的进口的磁带。妈妈说不行。1 cm也不行。这就是妈妈。我的妈妈。
中学时我在食堂吃饭,妈妈每月给我15元吃中午饭。我那时装晶体管收音机,就吃最便宜的菜,把一部分省下来的钱用来买零件了(那时晶体管很贵,“波6波”要8块)。妈妈知道了,又加了5块,结果妈妈的好心也没把那15块管住,倒是我增加了5块薪水。这是不是造就了我这个现在被人(善良的网友)叫做“(细)麻秆”或着被老板誉为“2D”的躯体,不得而知。如果是,就权当“爱材(材料,零件)如命”的“咎由自取”吧。
上大学了,大学管饭(师范),妈妈每月给我15块去买书。专业书买了一些,但更多买的是学外语的书。妈妈从来不管,反正是书。
妈妈从来对荣誉名称不感兴趣,孩子们的身体是她最关心的。我(当时唯一的孙子,因为爸爸是爷爷5子女中唯一的男孩)小时被爷爷爱得形影不离,被他传染得了肺结核,每天要打针,一天左屁股,一天右屁股,两边屁股都打烂了,可妈妈说我每次打完针都说”不疼,不疼”。不管怎么说,这每天挨打受难炼就了我将来在困境里的抗争性。妈妈说当时的医生警告说我是有可能过不了18岁的(也许就是我为什么BMI低于17的主要原因)。后来中学做晶体管收音机时,自己设计,做了一个能测10微安电流的万用表。比当时市场上最灵敏的50微安电流的还要好(最遗憾的是几次搬家,不知谁给它扔了,我想不会是妈妈,妈妈从来不是家里做决定的人)。告诉妈妈,她没表扬我,只是说要把身体搞好,不要用饭钱买零件。插队时,跟村里割莜麦,拔麦子最快的村里人比赛,我告诉妈妈,我赢了,但是把腿弄瘸了(脚后跟起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包,那是蹲着拔麦子时间太长造成的),妈妈说不要做伤身体的事情。是爸爸搀着瘸腿的儿子到医院打了几次封闭才好的。好了以后,卖力干活,得了x(省略一字,省得揭俺这老狐狸的底)山水库特等劳模的称号。这次可是用生命换来的:在比人高的坡上挖出比人高的拱形小屋,从里面取土,为省劲,用镐头刨头顶上的土,一次上面下来的土下来得太多太快,把我砸倒,挤在并压到了在不太小的手推车的旁边,把我半个身子压住,费了些劲半天才挣扎着摆脱掉压在身上的重土站起来的(那水库可是吃掉了2个知识青年的命的,就像我那样,因为下来的土太多太重)。让妈妈伤心了,说不要那样拿生命开玩笑。大学时几乎每天苦练,跑10 km, 告诉妈妈我参加了北京高校冬季9.7 km 越野赛(有外国留学生参加)1974(?)得了第98,1975(?现在没找到奖状)得了第5(学校把成绩名单贴在学生食堂门前(我校好像是占第1,3,5名,妈妈还在我1998年回国时把我的奖状找到给了我),北京春节环城比赛(1976, 13 km)得了第59 (大约3000人参加,妹妹,姑夫都去东单(那时我们住在西城)助阵),妈妈也没夸我,还说荣誉不应用身体去换,应记住小时候医生的警告。
妈妈对孩子的礼物是很珍视的。我工作后,托同事在天津买了一个袖珍晶体管收音机(十几块,工厂内部的)。妈妈非常高兴,说这是她从她的孩子们身上得到的第一件礼物。她每天都用它听新闻。
我每次回国,妈妈早上都去楼下买豆浆油条,中午下午去楼下买菜然后做饭菜给我,有时候我外出,她做好了饭菜等我,我回来给我热好一起吃,80多岁时也是这样,像我在孩子时那样待我。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见到她。妈妈知道我要洗澡时,总是事先开好热水器(我一直没学会),然后到时叫我去洗。我当然也为妈妈和家里做一些事,像擦锅上的油腻,厨房瓷砖上的油污,做饭,买东西,让妈妈高兴。有一次我陪妈妈去医院看病,那时我搀着妈妈,那时是我第一次搀着或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本人尚无挽着另一女人胳膊的艳史,结婚的或未婚的,呆鸟不?),开始还有点不自在,生怕别人看见,后来一想这是我的妈妈,为什么不可以或不好意思呢。走着走着就越来越来骄傲起来了,反而倒希望别人看到我,因为这好像是我能给妈妈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尽管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妈妈为我却牺牲了她的一生。
妈妈非常注意节约。一次回国,我的裤子破了,想扔掉,妈妈说,拿到金五星去,5块钱5分钟就能补好,我没去。这好像我是第一次违令。妈妈也是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觉得妈妈是我见到的最不爱说话的人。 现在真后悔,为什么不听妈妈一句话,让妈妈高兴一点呢?
妈妈的毛笔楷书字写得非常好,那是小时候(在书生家庭)练出来的,我觉得那字有当字帖的资格。当然如果我是字写得很好的人,我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不是。可是有一次在爸爸分到了房子,妈妈去签字,我们用轮椅推着妈妈去(妈妈能走,我们不想让她累着)去签字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说妈妈的字真好,我骄傲(一生中还没这么大胆地骄傲地说过话,中学时上课被老师提问,因胆小,总是满脸通红,被同学(男校)起外号叫“大苹果”,叫“妮娜”(学俄语的))地回答,那是她小时候练出来的。文化大革命中给很多地方写主席语录。那时我倒是真害怕,生怕写错一字,连命也没了。妈妈教过我几次,但我哪次也没坚持长久。只记得有“欧阳询九成宫”,有永字八法。现在每天练圆珠笔字,怎么也写不好。辜负了妈妈的期望。
妈妈的算盘也打得非常好,口诀背得滚瓜烂熟,教过我,没想学,也没学会,也是让妈妈的期望失望了。
妈妈非常老实。姥爷在世时,她每月给他20元,是他四个子女(妈妈老大)中给得最多的。姥爷去世时,姥爷的遗产,妈妈得的最少,只得到四合院中最小的一间屋子和一张小有名气的画家的一张画,其他3个子女分到了大的房子以及张大千的画。妈妈也没去争。
妈妈在70岁左右,有一次一个同事或者朋友说妈妈脸色不好,妈妈到医院发现是直肠癌,做了手术后,以后再也没有复发一直到去世时差几天95岁。爸爸都没看出来妈妈的脸色不好,那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吧。所以人们一定要听别人,尤其是不认识你的人说你不好才好。有时这是在救你的命。我真应该感谢那位说妈妈脸色不好的人。
妈妈一生没有什么大病, 血压高好像也不是她去世的主要原因,我想,最主要的是腿,因为她最后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没有活动,造成了后来的昏迷。所以对老年人来说,腿应该是身体里最重要也是最薄弱的部位。
妈妈一直头脑清醒,记忆力很好,在最后卧床以前,好几年都跟我妹妹的儿子一天里有空就在一起,无所不聊,成了忘年的朋友。
妈妈对人的财产不感兴趣,但对人的品质看得非常重要。那时将来的爸爸妈妈毕业后都没找到工作,可都在电台找到了播音的工作,有人给妈妈介绍了一位家里非常有钱的人,妈妈没看上,只看上了出身贫寒但人非常老实的爸爸。
妈妈非常爱爸爸。他们结婚60多年,在第六十几周年的时候,他们每人写了一封信留作纪念(当时爸爸在我这),后来妈妈说其中的一封找不到了,妈妈非常伤心。信里有每个人的一首诗,那大概是一个学土木工程和一个学史地的两个平凡的人在地球两端诉说六十多载衷肠的结晶。她告诉我时我看到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我们去爸爸的葬礼时,没让她去,让一亲戚陪着她在家。她哭着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再看你们爸爸一眼呢?”, 我们不是不想,那是我们4人的决定,不想让她哭得垮下,失去另一个亲人。葬礼回来后,我跟妈妈聊,她说“你爸走了,但是你们4人都是你爸爸生命的继续”,我回答说”我继承了爸爸的外语”。她没回答。也许听到儿子的这话,她觉得就可以了。
我每次返回美国临行前,妈妈含着泪都站在门口小声地说“别忘了常回来”,我都是背着脸,不想让她看出我的眼泪。爸爸葬礼后那次,那是我听到妈妈的最后一个“别忘”。
我在妈妈去世的前一天回到家,那时妈妈已经昏迷,弟弟妹妹们把妈妈从床上稍微扶起一些,问妈妈,“您看谁来了?”妈妈认出了我,用含糊不清的词说“xx”(我的小名),弟弟妹妹和我都听出来了这是我的名字。那是一个妈妈能在昏迷中的清醒, 是一个妈妈在弥留之际还想为她的儿子做点什么的最后的挣扎,那是她最后一次叫我,像她第一次叫我一样。她给了我,我什么也没给她。
妈妈以前当过播音员,网上有一篇介绍葛兰的文章里有一张播音组(有夏青,齐越,林如)的照片,妈妈就在上面(附照片,这张是妈妈自己保存的,背后写着1950左右)。我还有一张妈妈播音时的照片,但不想放在在网上。妈妈还收到过志愿军战士寄来的礼物。有一次,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向妈妈请教播音经验,妈妈和她谈了大约半个小时。后来我听过她在一个小单位的广播,那声音那风度是不亚于职业播音员的,当然,也许她原来就是那样,可惜我是没听过她以前的广播的。
妈妈会太极拳,她还会舞剑,那是她小时侯在那个书生家庭里学会的, 我们还有她那时的照片。在旧址住时,妈妈多年每天早晨去全总工会大楼前义务教太极拳,教会了不少人,还有外国人。好像还收到过他们的小礼物。
妈妈有时会为社会做些好事,我们都不知道。有一次我的姨儿告诉我妹妹,她发现妈妈的名字出现在北京晚报第2页和第3页的夹缝中,那是为资助2-3 个贫困区的孩子生活的。还有一次报社还是电台的人来家里采访报道,才知道妈妈为什么地方捐献了13-17万元。钱不多,但那可是她勤俭节约一分钱一分钱地省出来的,她没有任何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从不给自己买任何东西,对自己锱铢必较,但她脑子里还有那些需要钱而没有钱的人们,她的本能让她这样做。这就是她。
当她了解到医学院缺少做学生解剖用的尸体时,她就让我们4个子女和爸爸在遗体捐献书上签字 (这是大约在她去世前十年的事),准备当她去世后捐出遗体,献给医学院。我想,我也要想妈妈那样,在我去世后将我的遗体供给学生们解剖用,因为就是现在我的汽车和摩托车的驾驶执照上也是标明着我是器官捐献者的。那时, 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的骨灰,但是我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虽然我们在地球的两端,但是我们会永远不用说再见了。
妈妈一生从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们,以及社会供献了自己的一生,妈妈去世前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没有留下一句至理名言,去世后还在为社会培养治病救人的医生贡献自己能够做的最小的力量,妈妈的伟大在于平凡,在于诚实,在于老实,在于供献,我还能说什么呢,用我的眼泪和文字记下这个生我养我教我,让我成为她那样的好人,一个伟大的凡人吧。
又及,
一共写了改了13遍。写第2遍时已经过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后的一小时了,饿了,才去吃中午饭,忽然发现早饭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