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嗷、嗷……先是大嚎,再是呜咽,呜、呜、呜……断不成声的抽泣……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撕心裂肺、动人魂魄的哭声,它来自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这位年过半百的华裔女子,刚刚失去了她29岁的独生儿子!
昨晚,这个年轻人因吸毒过量,死于市中心的一家避难所。一大早,他的母亲闻知噩耗,就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那天正巧轮到我当班,在她的请求下,我破例带她参观了儿子睡过的小床,也是小伙子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块歇息地,床板上还遗留着他的体温。这位可怜的母亲匍匐着身子趴在床沿上,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床板,嘴唇微微颤动,胸腔里发出无声的吟唱,唱的是一首年代久远的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恍惚中,她依偎着襁褓中的婴儿,边唱边摇动着小床,慈爱的目光春风拂面般掠过他小小的脑袋,肉肉的身子,胖胖的指头和脚丫……蓦然间,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嗷、嗷、嗷……嘴巴里发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哀嚎,仿佛一头丢失了崽子的母狼,对着茫茫旷野嘶声呐喊……指缝间还紧紧攥着一丝乌黑的发梢,那是她刚刚从床缝间使力拽出来的。在她用手擦拭脸上不断流淌的泪水时,我分明看到有一绺灰白色的头发从裹头的纱巾里跳了出来。
人生怎堪最悲事?白发人送黑发人。母爱,自古以来就是人世间最宝贵最深沉的一种感情,剪不断理还乱,刻骨铭心到永远!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痛失爱子的母亲哟,如何才能医治你心灵深处千疮百孔的创伤,安慰你度过那漫漫长夜孤独无依的人生?
周围死一般的宁静,只听见母亲痛苦的哀嚎回旋在房顶上空,绕梁三匝久久不散。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才慢慢有了动静,有人掀起小隔间的帘子四处张望,有人走过来一探究竟,当他们得知那催命鬼似地把自己从睡梦中惊醒的恸哭来自一位失独的母亲时,均摇摇头缄默无言。这个由几十张木板床临时搭建起来的“流浪者之家”,正悄悄蕴酿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感情,哀悼这位曾经属于他们当中的一员,最年轻生命的骤然辞世。尽管群体成员来自五湖四海,聚集了老弱病残、精神病患者,因疫情失去工作付不起房租,以及旅行被困的游客等等社会弱势人员,大家素不相识,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聚到一起来了。要维持大家庭的稳定和谐,他们要学会共处,学会忍耐,学会珍惜。他们虽然改不掉旧习,经常为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纠葛,争夺地盘各自为营,稍不如意就唇枪舌剑大动干戈,但为了表达哀思和同情,选择了人类交往中最美好的方式,彼此之间的理解与尊重。
年轻人的故事,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它表明了华一代、华二代海外移民走过的艰难路程,也为当今西方社会存在的尖锐问题——滥药,敲响了一记震世警钟。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从小就跟随父母来到加拿大。异国他乡求生的艰难,父母价值观的冲突,对孩子教育理念的不同,导致这家人在移民之初就各奔东西。父亲为赚钱回亚洲发展,在赌城重开一方天地;母亲不愿跟随父亲回去,情愿留下来照顾儿子。从此,父亲另立新家,母子相依为命,可怜的母亲把人生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妈出国前是个不知名的歌手,出国后便成了全职妈妈兼保姆。”小伙子不喜欢读书,却迷上了音乐,弹钢琴和作曲。上中学时,不幸患上忧郁症,要依赖药物治疗。后因交友不慎,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吸毒,一开始只是觉着好玩,解脱寂寞消磨时间,想不到的是,吸毒开了个头就一发而不可收,越陷越深。为了买昂贵的毒品,他开始向母亲讨钱,母亲不给就去偷,直到与母亲闹翻,流落街头成为无家可归的小混混。
自从被避难所收留后,他本想洗心革面从头开始,并报名参加了戒毒班。再过4天,就要开始新的征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就在将要戒毒的前一晚,他抱侥幸心理,想再过最后一把瘾,从街头弄来的毒品中掺杂了非法芬太尼,吸食后就坠入昏迷状态,连打三针纳洛酮也抢救不过来,在送医院前已没有了生命迹象。
俗话说,“过把瘾就死”,没想到戏言成真。联想到同为大陆移民,他的年龄又和我儿子相仿,我和他的母亲也是同龄人,我内心的痛苦就又加深了一层。尤其是年轻人最后一段话,更令人震惊,“像我这样从破碎家庭走出来的移民华二代,有精神健康问题、吸食毒品的不在少数。但请放心,我已下定决心去戒毒,趁年轻重新做人!”那天,他还特地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衬衫,衬托得脸庞红彤彤的,充满了朝气。眼看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们,为了下一代能有良好的教育和光明的未来,争先恐后地踏上这条移民不归路,孩子却沾染恶习屡教不改,生命之花还未绽放就已凋零,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痛心扼首的吗?
我欲哭无泪,怀着憋屈的心情回到家,不期然又读到这则新闻:本省去年有2224人死于滥药,较前一年多出508人再破新高。据统计,全省每天有6.1人因滥药死亡。就每年潜在的死亡人数而言,滥药已仅次于癌症,而新冠只排在第12位。市长称,卫生政策的灾难性失败和上级政府的不作为,直接导致了滥药危机持续存在。时间紧急,已经轮到联邦、省和市各级政府齐心协力拿出方案,作出改变的时刻了!
天黑了,我独自枯坐着,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猛然眼前一亮,有人开灯进屋,在我面前摆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I love you, mom!”忙碌了一天,竟然忘记了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望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儿子,我的思绪又从现实回到了从前。
若干年前的今天,妇产科医生突然递过来一张纸要丈夫签字,准备为我作“剖腹产”, 理由是“胎位不正”。胎儿是臀位,头朝上屁股朝下,无论我怎么使劲,小家伙都调转不过头来。临上手术台的前夜,我失眠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敲着小鼓,激动,紧张,兴奋,各种心情五味杂陈。终于躺在手术台上了,四周白色恐怖一片,白大掛,白帘子,白墙壁,眼睛却晕湿在一轮黄色的光圈里。我咬紧牙关,抱定了“来吧,我什么都不怕”的坚韧态度,听凭尖利的手术刀“嚓嚓”作响,沿着腹壁一层层割下去。因为怕伤着腹中的孩子,麻药上得并不足,一阵阵剧痛潮水般涌来。我的心处于混沌状态,不知过了多久,耳朵才恢复听力,手术刀钳清脆的撞击声,医生护士轻轻的低语声,从远方缥缈传来。“再熬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边说,边加紧行动,翻肠倒腹,东拉西扯,痛楚令我把嘴唇咬得发白。终于,“哇”的一声,清脆而高亢的啼哭向世界报告了小生命的降生。“是儿子,恭喜你了!”白大褂双手托起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家伙,在我眼前晃动。
此刻,憋屈了一整天的泪水,突然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我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流也流不尽……为我自己的儿子,也为普天下为儿女费尽心血、操劳一生的母亲们!
母亲的眼泪啊,切莫白流!人间的惨剧啊,再也不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