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春天来临,我必定复习一下东坡老的名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我的故乡在江南,但是在海外定居多年,很多春天才有的时鲜菜肴都暌违了。
故乡无锡傍边的江阴,一到春天就有河豚、鲥鱼和刀鱼。鲥鱼和刀鱼我都吃过,容后再细说。河豚鱼是以它的肝脏和卵巢等部位毒素聚集出名的,故有“冒死吃河豚”一说。我没有机会尝试,即使有,可能也会颇有些犹豫。但是我祖母在年轻时吃过,念念不忘。爷爷再三思量,不敢举箸。祖母却是爽快人,如她所说“筷子如雨点般落下”,也没有仔细品味。多年以后,祖母回忆河豚鱼的滋味,说就是和鸡肉差不多的鲜,只怕还淡了些。唯有一种略微麻麻的感觉,让人有点刺激,有点兴奋。想起来,她后来经历丧夫,家败,还被继子连累入了日本人的监狱,然而一直活得很倔强,很精神,近90才寿终正寝,大概也是有着“冒死吃河豚”的这般气概。
鲥鱼和刀鱼都很鲜,但是两者的鲜却不同。鲥鱼比较有名,大概是因为张爱玲书中名言“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我却更喜欢刀鱼,虽然刀鱼的刺常常比鲥鱼还要多。我的体会是鲥鱼的肉质比刀鱼肥厚一点,而且鱼鳞亦可食,不吃浪费,吃吧,我觉得上面的膏腴之物有点儿腻人。刀鱼则不同,肉质嫩而不软。清明前的刀鱼是软骨的,不担心梗喉;剁成了馅做成刀鱼馄饨,则是人间一等一美味。我的一位恩师在自家菜园子里现摘了马兰头,和刀鱼一起做馅包馄饨,更是荤素相当,鲜香两全其美。
说起马兰头,和荠菜一样我小时候还在野外挖过。马兰的杆子带点儿红色,荠菜的叶子像是锯齿,都很容易分别。那时绝对不是稀罕物,带回家清洗干净,马兰头据说能止喉痛,荠菜也有明目作用,它们各自有一股清香。马兰头拌豆干和荠菜豆腐汤或荠菜馄饨都是家常菜。可惜后来野菜越来越稀罕,大棚种植的马兰和荠菜就缺了那股子特殊的香。很久以前故乡有一家饭店,主打驴肉招牌,蔬菜有一味大蒜炒马兰。我以为是南北融合的产物,没想到母亲告诉我是地道的无锡菜,还有一句童谣:“三月三,大蒜炒马兰”。这个大蒜不是大蒜子,而是新出的嫩大蒜叶。我这不大喜欢蒜味的人都觉得颇为清新。
不过我最怀念的江南时鲜蔬菜是蚕豆和草头。很小时和祖母一起早起在院子里剥蚕豆,鼓鼓的豆荚,一个个胖胖的豆子,很是可爱。蚕豆季节很短,很快豆子上就有了一道黑眉,烧熟后皮比较老。我是比较娇嫩的,常常想吐去,但是祖母是苦日子过来的,会在餐桌上严厉地瞪我一下。她甚至说,以前蚕豆荚都不会扔掉,烧了放在纱布中用水滤过,就是天然的味精。祖母七十几岁后行动不便,母亲主厨,每次蚕豆新上市总是在吃饭前先端一碗到她房间的小桌前,让祖母尝尝鲜。
草头是江浙沪一带专有的蔬菜。无锡人叫做“金花菜”,很是喜人。中国其他地方类似的就是苜蓿了,比如北方的客人来,招待一味出名的草头圈子(大肠),他们会比较诧怪--“怎么喂马的草料都能吃?”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四叶草是幸运的象征。草头嫩时,那股鲜味让人怀恋不已,但是炒的时候要特别手脚麻利。我母亲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她开足煤气灶的大火,油盐齐下,待得火旺,赶快将菜下锅,淋酱油和白酒,翻炒几下,马上出锅。我觉得其中的香气,白酒功不可没。
因为春天很少回国,我很久很旧只有在梦中尝到那些江南的那些时鲜菜了。但是没想到,最近故乡和上海、苏州等地区都因为疫情封城,菜篮子问题非常严峻。母亲被困家中,以胡萝卜、土豆、卷心菜等耐放的蔬菜度日,觉得一颗大白菜或者一篮子青菜就很奢侈了。而网购的蔬菜价格飞涨,民生日艰。但盼疫情早日缓和,故乡的亲友都平安,顺遂,早日享受到春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