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回到家后,长水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立刻就发现今天爸爸特别高兴,他竟然破天荒地拿出一瓶白酒倒了一盅。长水平时是不喝酒的,他也没有什么酒量,基本上是“一盅倒”,所以春天知道爸爸今天准是有了什么高兴的事儿,这才要喝酒的。
贵平平日里很反对男人喝酒,东北男人喝大酒的很多,她有好几个朋友的丈夫都是这样,喝了酒就撒疯,胡搅蛮缠,满嘴胡吣,别提多难看了,所以长水不喝酒她是喜欢的。今天看到长水忽然竟备上了酒,
她不悦地说:“这是怎么了,天天抽烟还不够,没事儿喝什么酒哇!”
长水不理会她言语里的弃嫌,笑着说:“我今天高兴,上午刚刚收到了凡民的信,他平反了!”
贵平思索了一下,想起凡民是长水的一个右派同学,看来如今把帽子摘掉了,她点点头说:“那是不错,真值得高兴,从此他再也不用挨批斗了。”
“是啊,多么不容易!”长水感慨地说,“你不知道,凡民这些年来多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真是从心里替他庆幸。而且,这次他不仅平了反,上级还给他重新安排了工作,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当年是因为称赞了顾准的经济观点而被化成右派的,如今顾准虽然死了,可是他的学生吴敬琏大受重用,他现在是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研究员,国家经济改革的顾问,当年顾准的“计划经济也有商品经济属性”的观点在当下得到了肯定,
这正是凡民的机会来了,他在信上说,上级在给他平反的时候,青眼取中他当年对于顾准观点的研究,现在地方政府都在进行经济改革,有这方面知识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凡民被他们请去当了政府经济改革办公室的顾问,他这回算是真正的拨云见日了!”
贵平听完,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长水,低下眼睛没说什么,她想,连陈凡民这样的老右派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可是长水呢,却还在这里天天混日子,亏他还知道替别人高兴,怎么就不会想想自己!这么想着,贵平兴致全无,
她淡淡地说:“行了,人家受重用是人家的福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吃饭吧。”
长水无语看了一眼贵平,她如今和自己真是越行越远,万事都以衡量功利为先。这也怪不得她,当下的社会风气如此,自己无钱无业,确是为世所不容,他不再说话,默默拿起酒一口一口地喝下肚。
今天这酒其实不单是为了凡民,几天前他还曾从扶林的来信里知道了舒雅的消息,扶林前些年就调回了长春工作,他现在在长春第一化工厂做总工,同时也是业务副厂长,在经历了各种运动后,他早已经解除了当年对于舒雅的误解,大时代下人无自主,舒雅和长水皆是受害者,所以这次他得到舒雅全家平反的消息后就第一时间写信给了长水,他知道,长水虽不主动提起舒雅,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仍是牵挂她的。扶林想,让长水知道舒雅安好,定会使他放下心中巨石。
果然,长水读完扶林的信,在心里彻底放下了对舒雅的担忧,这么多年来,他多怕忽然有一天听到舒雅不忍自尽的消息,就像那时收到黄先生那封信那样,午夜梦回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舒雅站在批斗台上目送自己的样子,如今舒雅终于挺过来了,这温柔又坚强的女人,长水想,能和你一起活在这个世上,哪怕至死不见也是幸福的。
只是,因为舒雅的得救而起的喜悦,长水不好在贵平面前表露,所以今天他借着凡民的好消息一同庆祝,却没想到倒再次勾起了贵平对自己无长进的怨气。他能说什么呢?时至今日他功名之心已经全灰,这病时刻折磨着他,社会日新月异,可是他却越来越看不懂,从前还有抱怨不自由的理由,现今在这个人人欢呼变革的新时代他只觉得眼前纷纷乱乱,竟比当年受压抑的时候更加没有方向感。他知道,自己已是废人一个了,今生已矣,除了把全部的人生希望寄托给春天,别的他都无能为力。
唉,贵平错嫁给他,在名利方面今生是没有什么盼头了。长水自觉亏欠贵平,只是这笔债此世他无力偿还。他也盼着不要有来生才好,虽然舒雅曾与他情约来世,可是不管怎样的人生他都已经厌倦了,还是《红楼梦》里说的好:“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从前他惧怕虚无,以为生命灵性是该死死去抓住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对这一遍遍重复上演的悲剧厌倦了,有灵识又怎样,还不是只能在名利情感的勾连中原地打转,他看得见每个普通人身后的鬼脸,包括自己,生生死死,无味透顶!不如都散了,不留任何痕迹在这个世上,这样才好。
长水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他的前半生因为爱,因为病,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使他现在没有力量再融入到外面的新世界里去了。可是很多人,就像凡民那样,却全都在崭新的社会里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他们这代人蹉跎了太多的岁月,直到中年才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时不我待,这种急迫感使人们把从前压抑的思想全都无限地释放出来,所以八十年代一扫从前的单一红色文化,各种思潮汹涌沸腾,非常的热闹。
这种现象在文学上面的表现尤为强烈,从文革中遍体鳞伤爬起来的文人们这时开始回顾伤口,悲愤之余口诛笔伐,对文革中的种种专制,颠倒和疯狂进行了批判。不过经过了这许多年的运动,人们也都谨慎了,国家的最高领导是不容亵渎的,所以所有恨的矛头全都指向“四人帮”,这四个人被脸谱化成历史剧中惯有的“奸臣”形象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成为了全国人民泄愤的出口。
奸臣被打倒了,这段历史虽然痛苦,可是最后还是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大部分文章都是以右派始,平反终,运动始,改革终,所谓拨云见日,祸兮福兮。正因如此,那时的文学被统称为“伤痕文学”,再痛的伤也有好的一天,变成了痕迹让人日后看到徒生缅怀,自伤自怜。这是历经了屈辱,从“臭老九”,从牛棚里站起来的当代知识分子对十年文化革命的总结,深刻的反思还不能也不被允许,但是悲伤却如大河滔滔不绝。
各种真情流露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这个时代走向了思想和艺术日渐繁盛的道路。这样的文学盛事本来应该使长水得到鼓舞,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人文精神在文学中再次抬头,人们终于意识到,匹夫之志不可夺,这难道不是一个美好社会的开端吗?
可是长水如今好像对文学也不感兴趣了,他很少看当下的新诗,或是新小说,对锐进的各位作家也都不甚了了,他固执地留在了旧文学里,仿佛在他的精神家园里面再也容不下任何一朵新的花朵,他痛恨从前的世界,可是却永远也走不出那时的时光,他用发病前的自己对抗病后的自己,却无法跟着时间前行去寻找答案。长水的人生陷进了这样的死循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