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因为疫情,很多地方封城,人们在外出时,常常有一票难求的状况。其实那些年,这种买票难的状况几乎是常态。
那一年国家在崩溃的边缘,我自己也在崩溃的边缘,搭上了崩溃的列车。……
一票难求 暴戾的复员兵
中国在1976年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一场唐山大地震令天地变色;三位国家首脑先后过世,四位正准备出掌大权的当红左派一起落马。
人民压抑十年的怨气总算释放,可是快乐还没过几天,就发现国家的经济已在崩溃边缘,市场萧条,寒冬燃料缺乏,日子灰暗清寒。
大概是在春节前后,我从北京要返回到山西工厂(已经请了一个多月的假)。我的工厂在晋东南山区的一個偏僻小镇,60年代为了准备打仗,从大城市搬到山沟里面去的。通常我会坐北京到太原的夜车,清晨到太原,再转当天的长途汽车,顺利的话当晚可到。也可以从太原转火车到平遥,再换长途汽车。
当时无论如何都买不到去太原的车票,间接托人,最后买到一张走京广线的票,先从北京到河南新乡,然后从新乡转火车到长治,再从长治买长途汽车票回工厂。虽然更麻烦,总算能移动了。
那时候还没有一个专有名词“春运”,不过北京站的旅客乌央乌央的,我被推推搡搡地上了火车,才发现整节车厢除了我之外,都是复员兵(可能那是复员兵的包厢,被内部人卖给了我一张票)。我家的亲友中也有军人,都儒雅有礼。可那一车的复员兵只是摘下领章帽徽,还穿着军装,却似一群民工,都带着巨大的行李;又像一群土匪,满嘴脏话。一晚上听见他们从上骂到下,从师长骂到排长,还说哪里的战士用冲锋枪杀死了多少人,似乎自己没杀人是亏大了。这些人一肚子怨气,很难想象一旦打仗,他们会不会先杀自己人。
我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乡下人想改变命运,只有先当兵。如果能被提干,就不但有了城市户口、合理的薪酬,还可能娶到美妻,且受社会尊重。而一旦被复员,则一应美梦全数破灭。想到这些,也就理解他们的一身暴戾之气了。
新乡的新鲜事
还好,第二天凌晨到了新乡,冬天的早晨,天还很黑。我离开乌烟瘴气的车厢,能呼吸到清凉的空气了。
不过,我刚走出站台,就被一个农民模样的人缠住了。那人一身黑棉袄,眼睛乌鸦鸦的似两个深洞,直勾勾的也不知道是看着我,还是没看见我(这种乌鸦鸦的眼神,后来只在梁朝伟脸上见到过)。
他拦着我,慢条斯理的对我说什么,可我听不懂。周围出站的旅客挤挤碰碰的,他全不在意,专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大概有些明白,是他母亲死了,停在家里。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后来又明白了一点,他说没钱埋葬母亲。然后又劝我不要住旅社,要去他家住,只要付给他一毛钱房钱(比旅社便宜多了),顺便陪他那停在床板上的死老娘。
我告诉他,三个小时之后我要上火车,没打算住宿。他好似没听见,目光越发涣散,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我从同情渐渐觉得恐怖,想绕开他跑掉,他却直板板地挡着我的路,口中不断念叨。最后我告诉他,我要去厕所,让他等一下。他犹豫一下,松开了抓着我旅行包的手。我赶紧冲进厕所。还好车站人潮汹涌,我跟着几个人从厕所出来,又钻进人群,挤挤挨挨地出了车站。
到了站前广场,感觉放松了不少。一晚上被复员兵包围,刚才又被一个孝子老农纠缠,沾得一身晦气。站前广场上的人很多,扎堆聚集着,突然哗啦一下,一堆人四散奔跑。有人在旁边说,扎堆的人是在听说书。那边最大的几堆人,正在听“封神演义”之类的禁书,一旦有查禁者走过来,立刻做鸟兽散。
化解争端 善良的军人
我又看到有人拿着脸盆倒热水给人洗脸,想到一晚上乌烟瘴气,很想清洗一下。我走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里,要热水洗脸。刚把毛巾放进热水盆中,灰白色的肥皂末子漂了一层,着实恶心人。
就好好把毛巾涮干净,拧得干干的,再让她换盆干净水。用这盆干净水痛快地洗了脸,立刻觉得清爽了好些。
那卖水的女孩,要收两次钱,说我用了两盆水,我正一肚子气,就问她为什么不在我洗之前就说清楚。我们还没对上三句话,人群已经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有人奋力挤进来,发现不是在说书,又往外挤;也有人在外面叫好,让我们吵大声些,说听不太清。还有里面的人往外递话,说这里没在讲“三侠五义”,在讲什么还没有听出眉目来。
这时,一位执勤的解放军战士奋力分开人群,挤到了我们面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如实告诉,围观的人大声起哄,想接着看好戏。那解放军战士很讲政策地说:“二位都是革命群众,你们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两个就一起生气:这还用你说吗,如果有一个是阶级敌人,这就是斗争大会了。他又说“二位小同志,这样吵闹造成围观很不好。我有一个好办法,……”我们以为他又要来“自我批评、斗私批修”那套,??都表示不耐烦,不想听他说下去。
他把话题一转,接着说:“妳们不要急,我来问妳,洗一个脸多少钱?”我们都说“五分钱”,接下来我们又开始吵,我说只洗了一次,她说两次。
那战士接下来说“不要吵,我有一个办法”。然后转身对我说: “妳洗了一次,给我五分钱,由我来交给这位同志”。我自然高兴,就拿出准备好的五分钱。
可那女孩子不干了,说:“你不要中了美人计,看她长得比俺好,就偏了心”。我听了自然火冒三丈,刚想回嘴说我可是地道的工人阶级,不像你这个小商贩。就听那战士转身对女孩说:“你不要急,你还是可以得到一毛钱”,我们两个一起问“谁给那另外五分呢?”他说“我给,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我们两个都觉得意外,没吭气,默许了。围观的众人都叹气,没有演出火爆场面,让他们都很失望。
今天想起来,我毕竟每个月有工资,怎么能让那只有几块钱津贴费的年轻军人出了钱呢?当时主要是觉得被骗,加上火车上遇见一群肆无忌惮的复转兵,和一个死缠烂打的老农,害得我一肚子火,正想发泄,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又没风度。
感谢主,遇见一位活“雷锋”,使我对军人的印象又即刻好转。我那时头脑太简单以至于“蠢”,还很容易有偏见。可那位军人的谦卑温和,令我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