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故事 | 18岁,回家路上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一直不敢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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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喜梅,1948年出生,河南人。现定居杭州。

 

讲述 / 郑喜梅

主笔 / 团团

1948年5月20日,我出生在豫北,一户农民家庭中。

我的家虽然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但是个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我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6岁,我就读小学了。农村的孩子读书晚,同年级的孩子大多是10岁以上的。农村,一个年级里几岁的都有,我是最小的。

能读书,是因为爷爷的坚持。他说,女娃娃也要好好读书,学文化,将来走出农村,去更远的地方。

但是爷爷想不到,她的孙女后来走那么远。

我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是排在前面的。村里人开玩笑说,郑家的大女娃脑子好,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花生吃得多。

我的老家在河南滑县瓦岗寨大范庄村。

“瓦岗寨”正是翟让和李密领导的瓦岗军起义的地方,在演义小说中,秦琼、徐茂公、程咬金等一大批隋唐英雄都出于此地。

老百姓们把寨子西南角吃饭的地方叫做“饭庄”,我的出生地“大范庄村”也由此得名。

1994年2月 在老宅前的合影(我,站在左一)

01

1962年,我考上了滑县五中。

附近有三个乡,几十个村,几万人口,但五中每年只招两个班的学生。这一年,我们村只有两个人考上,我是其中之一。

“五中”离家6公里路,我是“跑火”的,每天早上走去学校,下午放学再走回家。

不到一年时间,因为生活困难,县里的中学都陆续被砍掉了,五中也未能幸免。

学校在每个班挑选出两三个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到县里“十一中”去读书,我是其中之一。

“十一中”离家有50多公里,每隔一周,我都要回家拿干粮。

周六上午下课后,我就去食堂里买几个窝窝头,一边走一边吃着上路。

有时候和同乡的同学一起走,有时候也一个人,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公共汽车。

每次走到家里,已经半夜12点多了,父母亲在家等着我,给我煮一碗面糊,又饿又累,我吃了就去睡觉。

周日吃过午饭,用柳条编的大篮子装满煮好的地瓜、窝窝头和菜,身前背一个篮子,身后背一个篮子,这就是我在学校一周的伙食。

从家走去学校,又是十几个小时的路程。下个星期六,再这样走回来。

每一至两周,往返100多公里,一个人背着干粮,也不觉得苦,没有过放弃读书的想法。

家里的亲戚有时候会劝我说,来回奔波太辛苦了,这学不如别上了。但我从没有过这个念头,只要能上学,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1964年7月 16岁 我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一个夏夜,我正往学校走,路过一个小桥,有些累了,便坐在桥上休息,两条腿就这样晃荡着,嘴里还唱着歌,优哉游哉。

天上的月亮特别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没有一点害怕,也没有什么苦恼。

我一边看着流水和圆月,一边唱着歌。这时来了两个青年男子,他们拉着一个架子车路过。听我坐在桥上唱歌,便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十一中。他们说顺路。

我说我是瓦岗寨大范庄的,他们一听就说,知道知道,离县城挺远的。

聊着聊着,我就问他们,能不能搭他们的架子车,我有窝窝头可以分给他们吃。

两个人赶夜路都饿了,原本有点犹豫,听我这么说,就答应了,还拿出包里的甜瓜掰了一半给我吃。

吃完东西,我们三人一起继续上路,我坐在架子车上,一路和他们聊天,唱歌。

两个小伙子大概都二十出头,其中一个还笑着跟我说:“你这个小姑娘坐在架子车上,就像后面放了个石头,我们拉起车来反而轻松了……”

这一夜的月亮很圆,瓜也特别甜,还遇到了两个好人,我只觉得心情舒畅,一点烦恼和忧愁都没有,就想这么一直唱下去。

就这样往返走了一年多,第二年夏天,县里陆续有几所中学恢复了,我就转回“五中”继续读书。

滑县五中三一班全体女生合影(我,第一排,右二)

02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濮阳师范学校,同年级的还有一个女生考上卫校,四个人考上了高中。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正在磨坊推磨,听了这消息,直接撂下推磨杠子,气得回屋躺着了,一晚都不跟人说话,也不吃饭,连生了好几天闷气。

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他一直觉得以我的成绩,应该去考高中,还期盼着我能读大学。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文化村,考上大学的也有好几个人。

虽然没有如父亲的愿,但当老师一直是我的梦想,因为读师范每个月有8块钱的助学金。

家里孩子多,弟弟妹妹们都要读书,我想早些帮父母照顾家里。

濮阳师范同学合照(我,第二排,右一)

1966年冬天,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临近过年,同学们都陆续回家了。

我和同班女生郭美云约好,一起回家。我们两家不在一个县,作伴同行只能有20公里左右。

濮阳师范距离我家110多公里,抄小路走也得整整走上两天。

我们村里有车可以坐到县城,要8毛钱,从县城到濮阳师范的公共汽车票是2块钱。我想省下这2块8毛钱的路费。

这天中午12点多,我和郭美云在食堂买了几个馒头装在书包里,就匆匆上路了。

天阴阴的,走了五六个小时,天黑时,我们来到了20公里外的一所小学。

小学已经放寒假,只有一个校工在守门。我们走进去和校工说,我们是濮阳师范的学生,想借宿一晚。

濮阳师范在豫北很有名气,校工一听就答应了,还给我们送来两条被子。

我和郭美云找了一个教室,把课桌拼在一起当床,一条被子做铺盖垫在下面,另一条盖。我们两人就这样挤在课桌上睡。

夜里,只觉得越睡越冷,不断有冷风往里吹,嗖嗖的响声有点吓人,我俩蜷缩着身子熬到了天亮。

见外面天有点蒙蒙亮了,我起身走到砖块垒砌的窗边,透过糊窗的报纸缝隙往外看……吓了一跳。

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鹅毛般的大雪还在下着,寒风阵阵,呼啸不止。

早上,校工大叔给我们拿了点吃的,他四五十岁的模样,看着很亲切。他看了看天,有点发愁地问:“这大雪天,你们俩咋回家呀?”

我说:“肯定得继续走,学校都放假了,也没地方住。”

校工大叔说:“这雪下了一夜,积得很厚,外面的地里有很多机井,现在被大雪都封住口了。我给你们俩准备好了木棍,你们当拐杖用,可得小心再小心,千万别掉进去了。”

我一看这木棍有一人多高,像烧火棍一样粗细,我和郭美云谢过校工大叔,拉着木棍走出了小学校门。

从这起,我们两个就分手了,她往正南走,我向西南方向走。

北风裹着雪籽猛烈地刮着,雨和雪混合下着,打到头上,脸上,身上,睁不开眼,冰冷刺骨。

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厚厚的积雪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脚和小腿很快就冻得没知觉了。

每前进一步,都得先拿起木棍插到前面的积雪里,确定是坚实的地面,我才敢往前走一步。碰到土坑,或是插不到底的机井洞,就要绕道而行。

还真有两次,木棍刚插下去,雪就塌了,这说明遇到机井了,现在想想都后怕。

我背着书包,只穿了一件薄棉袄,里面是粗布衬衫,没有雨伞雨衣,更没有帽子手套,甚至连围巾都没有,雪籽雪片直往脖子里灌。

雪越来越大了。很快,我的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前胸,后背,雨雪化成寒冷彻骨的一道道水流,顺着脖颈不断地往下淌。

风太大了,我握着木棍的手已经冻得发红发紫,眼睛也被雪籽打得睁不开,只能眯缝着看路。

但前面没有路,我在地里踏着雪,只是朝着西南,家的方向,艰难地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

记得离开学校时,校工大叔对我说,要走到我家,必须路过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桥,只要朝着西南方向走,看到桥,就是走对了。

天色渐暗,我估摸着大约已走了三四个小时,全身的衣服裤子都湿了又湿,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想要摆动手臂都困难了。头发上也落满了雪,结了一层冰,一晃脑袋就扑楞楞地往下落。

远远的,我突然看见了前方的小河,心里一阵欣喜,看来没走错。

我加快了步子,心里想着离家越来越近了,疲惫和恐惧一扫而空。

走到近处一看,傻眼了。小河在流淌着,可桥塌了,桥的一半落在河里,完全没办法过人了。

这时候,我真有点着急了。不知道往左走多久,才能遇到村遇到桥,还是往右走,也许会有出路。

我又惊又急,很是发愁。若是走回小学,还得三四个小时,可西南方向已经走不通了,只能沿着河继续往南走,那边是郭美云家的方向,只要到了县城,应该会有办法的。

北风刮得正猛,坚硬的一颗颗雪籽,接连不断地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心中的茫然与无措,身体的寒冷与麻木,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唯一不敢停下的,是脚下的步子。万一我倒下了,跌在这雪堆里,冻死了也没人能发现。

03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风声,只有我的双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用力睁了睁眼,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越走越近,我才看清,真有一个人朝这边来,他戴着草帽,穿着蓑衣,还背着一个大箩筐。

“喂……”隔着上百米的距离,我用尽力气大声呼喊。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伸出手,大声说:“你别过来,你先站到那别动!”

“我想问问你,哪里还有桥可以过河?”我接着问。

“我问你,你是人是鬼?”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探着头一直在打量我。

“我不是鬼,我是濮阳师范的学生,我要回家,我家在瓦岗寨。”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是冰雪的样子,确实吓人。

他听到濮阳师范,好像松了口气,开始朝我这边走过来。我站在原地等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他跟我说,他是附近一个村的,每天要去生产队干活,必须得过桥,但听人说昨天夜里桥塌了,就过来看看。

“闺女啊,你这个样子,别再往前走了,赶紧先跟我回家吧。”他看了看我说。

这人看着五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很朴实。但是我张嘴就问:“你家是什么成分啊?如果是地主,我就不去了……”

现在想想挺搞笑的,居然在那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第一个担心的会是这个。

他说家里是贫农,有个女儿叫马自蓝,是党员,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儿子在北京当兵,这次是回老家来结婚,娶了个新媳妇,刚走没几天。家里还有个小儿子也在上学,还说孩子的舅舅当兵牺牲了,是烈士。他们家挂着军属的牌子,又挂着烈属的牌子。

听他这么说,我连忙说:“好的,我跟你走。”

走到他们家,天已经快黑了。一进院门,看到矮矮的堂屋和西屋,这穿蓑衣的大叔朝里面喊,孩子他娘,你快出来,家里来人了。

只见一个大婶走了出来,她看见我也是一惊,连连问:“闺女啊,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我说自己是濮阳师范的学生,回家路上遇到大雪,桥塌了,走不回去了。

大婶把我领到堂屋,开门就看见他们家的新媳妇还盘腿坐在床上。这边的风俗是,新媳妇嫁过来,最少一个月不能出门的。

见我进来,新媳妇赶紧下了床,一起帮忙。大婶说:“闺女你赶紧站着别动了,我先给你把衣服拉下来,都结冰了。”

我的手脚只能直挺挺地伸着,让她们帮忙把衣服拉下来,全身都凉透了,像个大冰块。

薄棉袄已经彻底冻住了,如果弯折手臂直接扯,衣服就断了。

大婶拿来竹竿,从脱下来的衣服袖子里穿进去,挂在屋檐下,让它慢慢地滴水。她说要这样滴两三天,冰才能全化开。

新媳妇把自己的新衬衫拿给我穿,让我睡到她的被窝里取暖。

到了晚上,大婶熬了一锅玉米糊,还贴了两个玉米饼,脆香脆香的,一个给我吃,一个给小儿子,其他人都没有。

冬天,已经没啥能吃的了,余下不多的口粮,他们全家得省着吃。

半夜里,睡着睡着,我发起了高烧,大婶说我烧得都喊胡话了。家里没药,她就煮了一锅葱姜水喂给我喝。

迷迷糊糊的,睡了醒,醒了睡,我到第五天才慢慢退烧。

眼见着,我整个人的精气神开始恢复一些了,天气也越来越好了。我和大叔家的小儿子,搬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一起晒太阳,讲故事。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真是幸运。

如果没遇到那位蓑衣大叔,我还得一个人在大雪里走三四十公里,才能到最近的县城,说不定半路上,我就冻死了。

如果不是大叔一家的悉心照料,也许我早就烧糊涂,一病不起了。

学生时代的我

04

在这住了一个多星期后,我决定离开,再次踏上路回家。

走之前,我把包里不到两斤粮的粮票给了他们,可大叔偏是不要,他说你路上还要买吃的,走回家的路还很远,最后只收了不到一斤的粮票。

身上还有四毛多钱,我也留给了他们,大叔也执意不要。我说,这一定得要,你们不要,我会难过的。大叔才勉强收下。

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暖的。

他们一家人带着我走到之前桥塌的地方,河水已经退了,村民在河上架了一块木板,我和他们挥手告别,过了桥,继续朝着西南的方向走。

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多少路程,竟走到了慈周寨的集上,我认出了这是同学刘桂兰的家。

她家我去过一次,在一个高岗上。走到跟前,抬头向上望,我看见她正在院子门口吃午饭,我高兴地喊她,刘桂兰,刘桂兰。

她抬头看到我,又惊又喜:“你怎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放下碗筷,刘桂兰一路小跑从高岗上下来,拉着我就往他们家走。我挽着她的手,两人一起上土台阶,一级接着一级,可走着走着,我就哭了。

刘桂兰回头看我,我已经泣不成声,彻底崩溃了。

这些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哪怕在雪地里冻成那样,我都没哭。但现在,看到熟悉的同学,看到熟悉的村落,我心里的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

快过年了,村里到处是热闹喜气的景象,刘桂兰留我在他们家吃过饭,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是玉米渣粥,里面还放了点豆子和花生仁。这算是特别特别好的饭了。

这天晚上,我住在刘桂兰家。她一个劲儿地问我发生什么了,我也没多说,只说是从学校走回来的。

第二天一早,临走前,刘桂兰还送了我一双天蓝色的尼龙袜,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

她还在我包里塞了两个梨,让我路上吃。我小心翼翼地装着,想回家带给奶奶吃。

从她家出来,走了30多公里,就到家了。走进村子,沿着熟悉的小路回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离家越近,身心都越是疲惫。

到家的时候,已是中午一两点。一进门,就看见父母亲都在家里,我打了声招呼,就直接去睡觉了,什么话也没说,真是太累了。

迷迷糊糊里听见,母亲问父亲:“她怎么会这个点回来?”因为我平时很多时候,都是天黑后才回来的。

父亲没回答。

父亲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和家里人多说什么。

05

1968年12月,从濮阳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原来五中的高中部,正式成为了一名老师。

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让二弟去买了一大车媒,送到蓑衣大叔家。在我们老家的冬天,煤是比较稀缺的东西。我想尽自己所能,表达一点感激。

第二年的元宵节,父母亲去县里看灯会,我便写信邀请大叔大婶一家一起去。

这一次,我才告诉母亲,那年大雪天,我从学校回来,路上桥塌了,就住在大叔大婶家里。

听了事情的经过,母亲当时就哭了。

后来,她经常和我的两个弟弟说,你姐当年这么大的事都不说,要是真冻死在路上,我们都没地方去找。

许多年来,母亲只要讲起这件事,就会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父亲和母亲

在五中教书三年后,我被调到县里工作。后来因为先生工作的调动,我决定离开老家,去往杭州。

1983年12月,我带着两个孩子,坐上了从郑州开往杭州的火车。

这一天,县里的领导、同事,还有许多村民来车站送我。他们给我装了满满一大箱玉米渣,还有一些老家的特产。

很感动,也很感慨,有太多不舍。

我们到杭州的第一张全家福

我也不再是那个坐在桥上,沐浴着月光,晃着脚丫,唱着歌,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了。

已经35岁的我,是妻子,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前面还有许多未知和挑战在等着我。

我已经想过了到杭州后可能的情况:每天早早起床,给孩子做早饭。每天早早出门,骑一辆行车,大儿子坐在后座,小儿子坐前面的横杠上。

从农村一步步走出来,没想到,这一离开,就是一辈子。

爷爷不知道,我会走得这么远。

如今,孙子孙女也已长大,而我正在幸福地老去。

 

天凉好秋 发表评论于
人生有很多冒险,生命既脆弱又顽强。非常打动人的故事,读到作者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答谢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蓑衣大叔一家,眼泪突然就留下来。世界正是有了这些善良的人们才让我们留恋。
天凉好秋 发表评论于
人生有很多冒险,生命既脆弱又顽强。非常打动人的故事,读到作者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答谢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蓑衣大叔一家,眼泪突然就留下来。世界正是有了这些善良的人们才让我们留恋。
天凉好秋 发表评论于
人生有很多冒险,生命既脆弱又顽强。非常打动人的故事,读到作者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答谢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蓑衣大叔一家,眼泪突然就留下来。世界正是有了这些善良的人们才让我们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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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自己的故事。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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