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随笔 |《怀念单身汉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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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刊登于2022年6月24日新民晚报头条《夜光杯》//

 

《怀念单身汉的夏天》

 

李大伟

 

先有鸡?先有蛋?作为家庭,先有鸡、后有蛋,先有老婆后有娃。
现在居然先有蛋,后有鸡,出现了“奉子成婚”,这个小三上位的套路,如同捏着贪官的赃款,要挟合伙!
我,还是传统的一代:先有老婆后有娃。不过步入婚姻殿堂,男人开始走下神坛。
婚前,尤其夏天,白天在单位,体恤西裤。如果日本公司,衬衫西裤,捂到下班回家。爬上顶楼才算到家,扶着门框,脱下鞋袜,自下而上,逆袭蜕下社会外包装,水落石出,显示出真理的光明磊“裸”:除了短裤,余皆肉身,略显英雄本色:胸口植毛,肌肉浅雕!家,就是剥了壳的白煮蛋。然后阳台泼一潽凉水,然后冲个热水澡,然后回到到阳台上,一榻卧于风口。阳台门与卧室门、走道门、直通公共走廊的房门、末端是贴着走廊的窗,统统90°撑开敞开,形成一个风道。对着公共楼梯走廊的铁栅锁死,从此:“风可以进,雨可以进,国王不可以进”,终于形成私域闭环、享有局促的心理安全、狭隘的自由空间:铁栅就是代价。
头朝阳台,脚冲楼道,热水澡后,毛细孔绽放盛开,一阵细风逆袭,始于脚跟,如刮带鱼,风,是“有机搓背”的,选择逆批鱼鳞的套路。热胀冷缩,渐渐地,毛孔收紧,浑身滑溜玉凉。

卧榻枕边,一只骨牌方凳,一杯高筒杯子,叶叶漂浮,高高在上,慢慢绽放、慢慢饱吸水分,终于不堪重负,一左一右,滑板一般冲撞,醉汉一般沉沦,直至沉淀,甘为茶托垫底。一杯透明水渐渐雾化、染色,由青变绿,最后莹莹的绿,如夹岸林下,尽染一溪碧,却依旧清澈见砥。
此时捧一本明人小品,一阵穿堂风,腋下痒痒的,快哉雄风。清风翻书,翻那看那,正好一叶落入徐渭信笺那一页:“风在戴老爷家过夏,在我家过冬”,工薪族成戴老爷了?人生至乐,不过四季得时,夏有穿堂风足矣,千金难买。卧读如游,一榻如舟,溯流而上,一浆划入宋人笔下的幻境:“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举袂飘飘,迎风而上,羽化蹬仙。
单身汉的家是动物世界,穿着赤膊短裤晃来晃去。高兴时引吭高歌,神经病发足:“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那时的嗓音,有西北风掠过雪地树梢的呼啸声。第二天隔壁阿姨楼道里见了我,阴阳怪气的说:“小弟,侬额嗓子一级了”,幸亏晚饭后吼一吼,再迟,就是噪音,从《夜半歌声》到《半夜鸡叫》。
刚毕业当教师,没有坐班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周就过去了。后来当记者,因为是周报,更散漫。朋友一个电话,说走就走,哪怕晚上,骑着车、弓着背、昂起头,迎风竖发,一路走一路吼,欢天喜地。那是80年代初,整个社会欢声笑语,最流行的歌:《在希望的田野上》,最畅销的书是《走向未来》,一本一本,是丛书,如机关枪——连发。
一旦结婚,老婆就是警察,首先夏天不准赤膊,在家起码要穿背心。女儿稍大,背心加长版——带袖衫、过膝裤,像杜月笙一样,三伏天在家,纪封口系牢,册那,强盗扮书生!在家与上班一样,否则老婆会冷冰冰地提醒:“哎、哎,注意一点好伐,这里还有女同志!”
顺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也脱离了集体主义,成了个体户。夏天,最惬意的时刻,早晨,坐在后院,此时,无杂事打扰、无广告骚扰、无蚊子偷袭,却受微风侵袭,一阵阵如海浪。泡壶茶,不论好坏,带色就管;读会儿书,不论深浅,喜欢就行。幸福就是随心所欲,此一时彼一时,源自内心,因人而异,无标准,自得其乐即为仙人。倘若幸福有标准,如浑身名牌,从此“心为形役”,相当于大块头赤膊豁胖!偏偏路人匆匆,无暇看、不屑看,真是给瞎子抛媚眼——浪费表情!近似十三点路旁发羊癫疯。

沉思正在翱翔,老婆来喊:“走,陪我去菜场”,帮着拎菜啊!其实司机也能搭一把。阿姨见了,说“我跟你去”,从效率上讲,最佳匹配,阿姨可以帮着配菜选材。不,偏要我去!这叫惩罚性陪伴,相当于:拨侬弄点耳光嗒嗒。嗒嗒:沪语尝鲜味道!客气伐?笑里藏刀。
老婆需要陪伴,老公就要陪葬,这就是上海夫妻潜规则。结婚前无人告知,结婚后有一种“吃套”的感觉:“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忽然想起胡适的三从四德:开门泼水第一戒:太太出门要跟从。四十年后在此获得辣眼注脚,“从此多事矣”。
菜场里,我站在一角,守着买好的一堆菜,站着看书,过往者一定很好奇,瞥瞥斜眼乌子:怎么到此装逼,莫不,白相“快闪”?老阿哥,侬年龄也不嫩了,过分了!
司机不拎菜,坐在车里可以省下十元停车费,这就是我帮着拎菜的代价,我的身价就是十元!

又到夏天了。最近我在菜场旁的马路摊上买了一件汗衫,后背印着日本体汉字:“别理我,烦透了”。我穿着它,坐在后院,背对着门,读书喝茶,疫情期间,静默以待。

 
——2022年6月1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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