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言
在《天下》月刊创刊号的前言中,孙科博士(孙中山的长子)有句话说得相当精辟:“文化是思想的走私贩。文化无国界,既能通过输出方式丰富自身,同样也能通过引入方式充实自身。”他还提醒我们说,“如果没有基于文化上的理解,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理解和经济理解。”
诗歌乃是文化的核心。诗歌是来自心灵的一种涌动,被视为一个民族的固有财产,揭示一个民族最强烈的愿望和信仰。中国诗歌与整个中华民族的生活和种种激情并非截然分开,研究诗歌正是深入了解我们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灵魂所在。因为一个人只有处于想要放声歌唱的心情时,才会袒露其内心最深处的种种信念。
而当你深入了解一个民族的灵魂时,你就会无视人的本性而去接触这个民族的整体。令人感到意外惊喜的是,尽管不同民族之间在语言和习惯上存在着种种差异,但任何有生命的身体中都有着一颗悸动的心。你会发现,尽管中国人过去梳着长长的辫子,现在仍使用筷子吃饭,但他们同样有爱恨悲喜、希望、恐惧,也有嫉妒、悲伤、钦佩、惊奇、怜悯和其他感情。他们的感情如此丰富,以至于他们看上去不得不令人觉得有点不近人情。这就是所谓的“静水流深”。在这方面,我想冒昧地对我们的种族做一个小小的概括总结,这可能有助于进一步理解我们诗歌的性质。我认为,我们民族从总体上而言拥有更多的阴柔特质;正如西方民族从总体上而言拥有更多的阳刚特质那样。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何我们许多人都属于荣格(C. G. Jung)博士所说的“内向感情型”,许多女性都属于这种类型。关于这种类型,荣格博士说:“一个肤浅的判断很可能会被一个相当冷漠和保守的举止所出卖,从而否认这种类型的所有感觉。然而,这样的观点往往是非常错误的”。因为正如他继续所阐述的,事实是,这种类型的感情属于密集型,而非发散型,并向深度进一步发展。“例如,发散型的同情心可以在适当的位置用言行来表达,从而迅速摆脱自身的印象,而密集型的同情心,因为被封闭在各种表达方法之外,获得了包容一个苦难世界的深深的激情,简单地被人们蒙蔽了。”“对于外部世界,或者对于外向者视而不见的双眼,这种同情心看似冷漠,因为它没有任何明显的行动,而外向的意识无法相信无形的力量。”我发现这些深入人心的话语适用于我们相当多的人。外国游客经常指责我们的冷漠和懦弱,这是因为他们对我们的心理缺乏了解。我们许多同胞在大街上看到不平之事时,心灵上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以至于回家后他们很可能会流泪,并发誓(不是大张旗鼓地发誓),而是像烧了一炷香那样默默地发誓,总有一天这种事情必须得到纠正。当他们的激情积累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泛滥成灾的时候,他们可以走到英雄主义的任何一个极端。我们的艺术同样如此。任何一个外国人都无法轻而易举地认识到这一点。要知道在一个看上去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潜藏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啊。如果像有人说的那样,瓦格纳(Wagner)的音乐本身比它听起来更好听,那么我们的音乐——我指的是我们现在几乎无法听到的中华古典音乐——比它的叮咚声更有激情。我们的诗歌也是如此,非常安静,非常恬淡,但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我们诗人的血液沸腾得多么强烈啊!当火的热度达到最高程度时,它就会变成白色。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写下了这两句令人感动的诗句,读来很有中国味道:
To me the meanest flower that blows can give
Thoughts that do often lie too deep for tears.
无名小花触我心
涕泪难诉吾衷肠
诗歌,尤其是中国诗歌,可以帮助你看到——我说的是看到,而不仅仅是幻想——地球作为一艘仙舟,不紧不慢地在无穷无尽的时空海洋中航行。来自世界各民族的人们依然生活在各自独立的房舱里。尽管如此,大家却同舟共济。
对中国人而言,宇宙即逆旅,所有生命——包括花朵、猫咪、甚至蚊子——都只是暂时过客,他们只做片刻停留,然后返回到一个未知家园。西方最伟大的科学家们也持同样的观点。我们听一听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是怎么说的吧。
我们在地球的处境非常奇妙。我们每个人都来此做短暂访问,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但有时候似乎又觉得应该有一个目的。
当所有西方人和在西方学成后回国的留学生都变得如此具有科学的头脑,以至于可以触摸到流淌着科学和艺术的隐秘泉源时,中国诗歌,尤其是《诗经》,保持着当天的新鲜感,将像广播和电影一样受到普通大众的喜欢。未来的诗人将被广播电台邀请朗诵他们的新诗,人们将怀着无限喜悦和惊奇的心情鼓掌欢呼,就像他们看拳击比赛中所表现出来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