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伟耀:在苦难中,以生命做出诚实的交代
编者按:温伟耀现在香港一间神学院担任教授,早年是物理学硕士,转而研究现代西方哲学和基督教神学,获英国牛津大学哲学博士,后再获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专攻儒学。
1987年11月的一个清晨,我茫然地步出香港沙田威尔斯亲王医院的正门。与乳腺癌搏斗了两年多的妻子,在一小时前结束了她的挣扎。眼看护士将还未完全冰冷的她“按规矩”搬走,我只感到一阵虚脱。
我仰望蓝天,对已在天上的妻子说:“你到了天堂,在上帝的身边,可以很自由了。”艺术家性格的她喜欢游山玩水,因为癌症复发后转入颈骨和脊椎,稍一动弹就痛得要命,死亡对她未尝不是种解脱。早晨熙攘的上班人群在身边穿梭,我空白的脑袋里只回响着一句话:从今以后,我要独自照顾两个女儿了。尤其是先天弱智的小女儿,我应付得了吗?我心中做了一个决定:除了怀孕产子之外,一个母亲能做的,我都要去做到。
人生真有走不下去的路吗?
安顿了死亡证和其他手续,第二天我就去到音乐店,买了十几卷我喜欢的古典音乐录音带,又买了一套算是相当好的音响,拿回我所住的学校宿舍。当时我正在中国神学研究院任教。好些我的学生看见,却不敢问我。他们心里一定在想:温老师的妻子刚刚去世,所谓“尸骨未寒”,自己就跑去买音响享受!他们怎么会明白,一颗极度痛苦的心灵支撑着要去面对人生前路的重压。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告诉自己,人生已经够苦的了——1984年我拿了牛津的哲学博士学位回香港服事,原本很高兴,但小女儿晓华进了七间幼稚园,总是不到一周就被迫退学,检查后确诊是严重智障。1985年9月,我去接住院做体检的妻子,两人谈及今后的打算,妻子想要学声乐,我计划再修一门中国哲学博士学位。这时医生走进来说:“别走,癌症晚期啊,马上手术!”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推进手术室。
5个多小时的手术只是一连串噩梦的开端。手术后的放疗时断时续,妻子又患上肝炎,一家四口,转眼间一个躺在医院,三个躺在家。半夜小女儿病痛哭喊吵醒了大女儿,两个孩子一起哭叫。我爬起来一面安慰大女儿,一面抱住小女儿发烫的身体,感受实在难以言传。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小女儿情绪烦躁,撕了姐姐的作业,一场扭打哭闹爆发,尖叫声震耳欲聋。八岁的大女儿苕华突然问我:“爸爸,妈妈在哪?我要妈妈!为什么妈妈会生病?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妹妹?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去沙滩玩?”我该对孩子怎么讲?我连对自己都无法解释。我的眼泪直落下来,连早餐也无法下咽。
父亲又确诊患了老年痴呆症,失去自理能力,很快就认不得家人,出门就会迷路。刚安排父亲住进一所合适的老人中心,妻子的癌症就复发了。7月份,我完全放下工作,停薪留职,每天十二、三个小时呆在医院里。我痛悔以前没有把更多的时间给妻子和家庭,怨恨自己忽略妻子在家照顾弱智女儿的重担,甚至后悔当初去牛津读书害得妻儿受尽艰辛。一天凌晨,我接到电话赶到急诊室,父亲意外失足跌下楼梯,昏迷三小时后就这样离开了。
现在妻子也已经离世,我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要养大,小女儿不但是智障,还伴有自闭、情绪失调和暴力行为。如果我在痛苦中放弃了,被打倒了,两个女儿还要生存啊!如果我无心教书、封闭自己,不愿跟人沟通、折磨自己、饮食难咽、终日以泪洗面,得来的是什么?人生的路还要继续,两个女儿还要吃饭,我还要工作赚钱走下去。
所以我要令自己快乐!人生已经够苦了,我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我想,能让自己快乐一点的是什么?是音乐。音乐可以调节我的情绪,所以我就去欣赏优美的音乐。我并不是去发泄,而是让自己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去迎接更难的明天。
大概一、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突然我心中难过,沉重到不能自已。我趁着大女儿上了学,自己带着小女儿去郊外透透气。我拉着她的手,两个人走在香港郊野宁静的海滩,看着远方的小岛,看着海水拍岸。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们来回走着,许多痛苦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如何面对明天?脑袋变得空白一片。
我听着海浪声,看着岸边的老树,突然想到,这些拍岸的海浪千万年来不断循环地涌上、退下,涌上、退下。就是在这个不知名的沙滩上,历史中可能发生了许多事——有人目送她的丈夫出海打鱼,却再没有回来;或者清朝的驻兵和抢滩的海盗厮杀过后,家人看到士兵的尸体放声嚎哭……这些悲伤、痛苦和眼泪是怎样过去的?我突然间感到,我所遭遇的又算得了什么?曾经有多少人在这片沙滩上,以为自己的人生是无法再走下去了,然而他们终究岂不是活下去了?真有不能走下去的路吗?想到这,我心中释然。海浪拍岸,好像洗刷了胸中的闷气和绝望。
然而,父兼母职的滋味并不好过。我下班后就拉住6岁晓华的小手跑到公园去荡秋千,开始每晚给九岁的苕华讲故事。跟其他母亲们一起蹲在沙堆中陪孩子玩沙,稍不留神,小女儿把沙子撒到其他孩子身上,换来连串的叫骂。我赶紧向大家道歉:“我这个女儿是智障,请你们原谅。”“噢,好难照顾啊!叫妈妈多陪她一点吧。”我只好继续当众宣布:“她妈妈一个多月前病故了。”她们终于沉默了。显然这已经足够叫她们原谅我,但伤口再次撕裂只会更痛。颓然拖着女儿回家,低头看她一脸天真的笑,心头一酸,就忍不住落泪。
有人见我一面照顾两个女儿,一面还可以全职教学、写作、演讲,又拿了一个博士,觉得我很坚强。我只知道自己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夜深了,当女儿熟睡后,我一个人呆坐客厅,总会想起亲人,想起与妻子同一年意外去世的父亲,仿佛他哼着小调的歌声仍在耳边。我也很渴望有人紧贴在身旁,轻声问问我是否累了。我坚信雨后终会天晴,只要我有勇气坚持下去。我所信的让我确切地知道,上帝绝没有忘记我。
安置女儿遭遇跨国追捕
1989年1月,我接受了加拿大安省神学院的工作邀请,全家人申请移民获批。但晓华因为身体的情况,加拿大政府只给了她一张移民部发出的“部长特许证”,名叫“文件86”, 需要每年续期,观察五年,评估她所需的医疗开支,然后再转为永久居留。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也很合理。
1989年年底,我们一家移民多伦多。前妻已经离世两年,我决定再婚。妻子丽芬是一位语言治疗师,她愿意嫁入一个已经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弱智的家庭,是我所不敢奢望的。
转眼晓华的五年观察期满,正当我们等待进一步的通知时,却接到一封红色的政府公函,通知晓华必须三个月内离境,而且今后不准再入境!我们既惊讶又沮丧,怎么会这样?事后才知道,原来给晓华的“文件86”最后一次续期时,官员错写成“文件80”!“文件80”的规定刚好相反:五年之后必须离境。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我们手足无措。晓华的病情本就复杂,加上她当时已经十多岁,力气很大,不论上街还是在家,都容易发生意外。我们应该为她申请入住特殊宿舍接受专业照顾,但因为她没有长期居留的身份,所以在加拿大无法申请。而且这些宿舍名额有限,本地居民通常要轮候九年以上才有位置。我们原计划等她获得永居身份后,再花几年申请入籍,然后再申请宿舍。但现在却连暂时居留的资格也没有了!
晓华是我在牛津读博士的时候出生的,出生纸、护照都是英国的。她在香港没住满七年,所以不是香港人。走投无路之下,有朋友提议:既然她是英国国籍,不如将她带回英国。我们在英国的一位朋友对社会福利非常熟悉。很快他就回复,伦敦一间政府的特殊宿舍里还空着一个位置。
我们立刻联系对方,将晓华的资料传真过去。主管的女士立刻回复,晓华符合入住资格。我们感到上帝为我们开了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于是恳请教会的弟兄姊妹代祷。大家也觉得这个方向可以积极尝试。那年暑假,我之前就答应在瑞典举行的北欧四国基督教联合退修会上担任主讲。时间刚好配合,于是我和妻子决定带着晓华,先飞到伦敦把女儿安顿好,两星期后再一起去瑞典斯德哥尔摩。
出发前夕,女主管很友善,亲自打来长途电话叫我们不要担心,我们只要预留三五天的时间,然后就可以安心将晓华留下来。之后每年几次探望,孩子可以生活得很快乐。我听了电话,心里就放心了。这位女士还提醒:“你们记得把晓华常用的物品带来,她喜欢的玩具、常看的故事书,好让她有一种亲切感,尽快适应新地方。”我们很感激她这么有爱心。
晓华不适宜乘飞机,九小时的飞行对她是极大的折磨。飞机有一点儿震动,她就会尖叫,全程都无法睡觉,还撞倒了送餐车。我们两夫妻坐在她一左一右,一直捉住她,抱紧她,还要向周围乘客解释道歉。整整九个小时,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终于抵达伦敦,我们立刻赶往特殊宿舍。
迎接我们的女士,介绍自己就是主管,但她的神情很不友善,和电话里完全两样。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走吧!我们的宿舍是不会接受你女儿的,她不可以住在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昨晚你才亲切地叫我们过来,怎么今天又要我们走?”她说:“我不需要解释,我要的就是你们离开。”我们恳求她,但她说如果我们再不离开,就叫警察来。我们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时已是傍晚,几番周旋毫无结果,我们只好到附近的小旅馆住下。
次日我们带着女儿再去哀求,仍然没有结果。我们的心痛如刀割。我私下问这位女士,为何事情变成这样?最后她忍不住将真相告诉我:“其实我们一直都好好预备你女儿的到来。但就在你们抵达伦敦几小时前,刚好一位任职社会福利署第二把手的官员巡视办公室,晓华的档案就放在桌上。他随手翻阅,发现你女儿要来长期居住,但来自多伦多而非英国本土,于是立刻下令无论如何不能接收,以免占用资源。”
女主管无奈地说:“一天前,我是协助你射龙门的,今天我却变成要守龙门的。你也不想我失去工作吧?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一个职员啊!”我听后更加绝望。要我们双手将女儿送给别人照顾已经心如刀割,还要带着女儿到人家门口求人收留,又被两、三个人用双手把我们推出去!那种难过,真的非言语能表达。就连晓华仿佛也明白了,每次走到街口还未过马路,她已经躺在地上大声哭喊,把头撞向电灯柱;但我们仍要强拉着她去到人家门口,然后再被赶逐。
每天就这样来来回回。我们请求英国的议员、加拿大的外交部介入,他们开了会,但毫无结果。我们带来的钱差不多用尽了,而最令人挣扎的是,我已经预定了要去瑞典领会,几百人已经从各地赶到会场,难道我要失约吗?可我怎么能自己离开?妻子的身体,开会的时候已经因为太激动而昏倒,怎么撑下去呢?
直到临行前一晚,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合起双眼向上帝祈祷,一面祷告一面流泪,眼泪由眼角流到耳朵。“上帝啊,你别再耍我了好吗?以前我的妻子癌症死了,我没埋怨你;我的女儿严重智障,十多年来我每天咬紧牙关。即使不明白,我也不愿埋怨你。但是请你不要做得那么过分!上帝啊,你知道我是个很愿意跟从你、听你话的人,如果你不想我们来伦敦的话,你告诉我就好了,我们就不来了。为什么你为我们开路叫我们来伦敦,来了之后你又叫人赶我们,这个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玩弄我?”最后我还说了一句忍无可忍的话:“上帝啊,你左手打我,但右手却要我为你去讲道去服事。你说得过去吗?”我的祷告实在不客气,因为我真的受不了。祷告后,并没有神迹发生,事情毫无转机。
第二天,我一个人飞往瑞典,心情实在沉重。每天打电话给伦敦的妻子,电话中的她只能哭泣,我发觉她的健康和情绪越来越差。怎么办?如果她也病倒了,女儿怎么办?终于我告诉妻子,你不可以再这样熬下去,要把心一横,买张机票来跟我会合。女儿不能带出境,就让她暂时留在我们开会时她寄住的房间里,本来那个房间就是为她而设的。
我们写了一封五页的信留在晓华的房间,详细陈述困难:女儿必须要两个成人才有能力带上飞机。而且,我们必须得到加拿大让她入境的许可,否则飞到多伦多,她又被移民局赶逐,成了“人球”被踢来踢去。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这会要了她的命。我们诚恳地说:“我们不会要求你长期收留,既然你不要她,我们也不强求,但请你们暂时看顾。等我们回到加拿大,就尽快向政府陈明困难,只要加拿大政府愿意让她入境,我们立刻回来把她带走,以后都不再麻烦你们。”然后写上我们在加拿大的住址、通讯方式。
对方发现我妻子没有去接晓华,就立刻报警说“来自多伦多的后母,遗弃弱智女儿于伦敦宿舍”,继而发出通缉令。妻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我还记得她来到瑞典后,一听见直升机的声音就躲到桌底下说:“他们要来抓我了!”我说:“太疯了吧!我们又不是国际毒贩,怎么会出动直升机到瑞典来抓你呢?”其实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几乎崩溃的地步。人生走到这一步,我们可算是走投无路了。
服事一完,我们立刻返回多伦多。我们不敢再经过伦敦,怕在伦敦机场被拘捕,就另买两张由纽约转机的航班。刚到家,邻居就来告诉我们:“有警察来找过你们。”真的很快,已经追到多伦多了。一天后,一位国际保护儿童会(International Children’s Aid Society)驻多伦多的高级主管上门找我们,说英国的保护儿童会通知他们来调查后母遗弃事件。我们将情况和盘托出。这位主管边听边流泪说:“没想到你们的遭遇这么可怜!我一定想办法帮助。”她说保护儿童会是加拿大唯一不计较孩子国籍就可以收留的机构,因为他们处理的都是极端危险的个案,例如虐待或者遗弃之类的。
终于她通知我们,有一个庇护宿舍还剩下一个宿位。我欢喜若狂,立刻买机票飞回伦敦。妻子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跟我同去,我就找了一位基督徒律师朋友同行,免得到伦敦被拘捕。我们一下飞机就赶到宿舍接人,对方求之不得。女儿回到多伦多入住庇护宿舍,一直住到她二十六岁。
翻过来竟是一幅美的刺绣
大半年之后,偶然认识了庇护宿舍的一位基督徒社工,他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很出名?因为她是整个安大略省最后一个可以入住这类宿舍的孩子。”因为晓华入住后两个月,当地政府改组。新政府下令一切宿舍无论任何情况都不得再收留非加拿大籍的居民,因为位置短缺。
回顾整件事,原来上帝要为晓华预备一个可以长久居留的宿舍,但她的身份却不符合。唯一能入住的只有保护儿童会的宿舍,但他们从不接受普通个案申请,只处理极端、危急情况。上帝知道温伟耀不会将女儿打断手、打断脚,这些事他做不来,所以就安排了一出非常戏剧性的际遇——让我们去英国,然后被赶逐,还有跨国追捕——那样就够资格让保护儿童会介入了。
从任何人的角度,都好像只看见上帝的残忍甚至荒谬。但事后回望,原来正是上帝奇妙得不可言喻的计划。这只是我人生中少数在今生已经看到结局的剧目。我想说的是,大部分时候我们真的不能明白上帝在干什么,问题是我们有没有信心相信祂不会出错,祂对我们的爱没有减少,祂的能力也没有缺失。我能在今生就看到事情的起承转接、来龙去脉,其实是幸运。更多时候,可能今生我们始终看不透,但将来在天上,我相信每件事都将显露意义,而且在上帝的手中,“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当患难临到,我们忍耐到一个地步,事情好像没有任何转变,这就是最关键的时刻,我们能不能继续有毅力、有盼望地忍耐下去?我怎么知道上帝的爱有没有改变?这时候我们要仰望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如果祂在我仍然不认识祂、甚至反对祂的日子,已经爱我到了“为我而死”的地步,那么现在我已经认识了祂,跟祂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祂又怎么会不理我、忘记我、陷害我呢?我就有平安,有勇气继续走下去。这就是基督信仰带给人在面对苦难打击中最终极的分别和把握。这种信任不是非理性的,而是超越了理性推理。
为什么这些遭遇临到我?我真的没法回答。或者你和我今天所看到的人生就像一块满是凌乱线头的布——一根线好好的,却突然在中间消失了,各种颜色的线头堆在一起。但有一天,我们的今生完结之后,在永恒中那块人生的幕布翻过来,原来是一幅充满意义、美丽整全的刺绣。上帝不会弄错。
每当我在生活中经验到上帝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保护、指引、看顾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我喜欢用本子把它记下来,过去几十年的信仰历程到今天我已经存了许多本。没有长篇大论,我只写下重点,多年后再翻看那几句话,足以把我带回记忆里。
许多次当我的人生走到黑暗的幽谷,感情上已经忍不住怀疑上帝的爱,面临心灵的危机,我就走到书架前抽出其中一本,一页一页翻看。一件一件的事实重现眼前,往往一本还没看完,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难道主要永远丢弃我,不再施恩吗?难道祂的慈爱永远穷尽,他的应许世世废弃吗?……我要记念耶和华所做的,要记念你古时的奇事;我要思想你所做的,默念你的作为。”
有时虽然在重大痛苦的事情上没有改善,但身边同时发生的许多小事却涌溢着上帝的关怀和看顾。可是我需要的不是小事顺利,而是要那件最痛苦的事情得到解决啊!为什么上帝特别在小事上让我经历祂呢?因为祂知道,我对上帝的真实、能力和慈爱已经开始动摇。这个时候,上帝用这些小事告诉我:在重大的事情上,因为影响太深远了,对不起,我不可以按照你所提议和期待的方式改变;但我希望你不会因此怀疑我,所以我定意要更多更明确地向你显出我的存在,鼓励你的信心。多少次当我在沉痛打击之中,看到周围一件件奇妙的事情,好像萤火虫的点点光亮,引领我继续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黑暗。
你愿意做一个漏水的桶吗?
感谢神把妻子丽芬带到我身边,她温柔但坚守原则、聪颖却体贴,将我凌乱的生活节奏修整起来,放弃了自己生育孩子。更重要的是,从她的鼓励和提醒,我开始领会:只晓得疲于奔命为孩子跑腿,不算是个成功的父亲;女儿们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向她们坦诚分享内心感受,但有权威去管教的父亲。
重新管束已经放任惯了的女儿,是件困难事。有一次我硬着心肠,按规定把大女儿苕华过时没有清洗的运动衣撕作擦地布。我看见她愕然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泪水。我对她说:“我爱惜这件运动衣,但我更爱你。希望你学会,协议既定就要遵守。”转过身,发觉自己眼中也有泪。
回想苕华的成长,生母病逝那年她才9岁,正读小学五年级。我心痛她没有母爱,在家里她想怎样都可以,连自己的玩具也不用收拾。她很聪明,年年考第一;移民加拿大,入学就进天才班;高中就留学美国,获得全美数学比赛第一名,15岁SAT数学满分,英文也几乎满分。
但苕华一直无法接受我再婚。我想她可能觉得很不公平吧:生母早死,小她两岁的妹妹又是智障,父亲也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我逼她叫妈咪,结果越逼越糟。新妈咪要女儿守规矩、改掉刁蛮脾气,女儿却认定她是恶后妈。一天,两个人争执,妻子离家出走。女儿是我生的,妻子是我选的,我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看了很多关于后父、后母的书,仍然无法改善她们的关系。
她去美国读书期间,我给她写信,她也不回。直到将近十年后她读大学时,认识了一帮基督徒同学。毕业前一年决志信主,信仰的突破让她改变不少,第一次肯开口叫后母一声“妈妈”。
2001年,前妻离世十四年的时候,我决定做一次大胆的行动,带着23岁的苕华一起重回英国牛津,故地重游。虽然已经有十六年没有踏足那片土地,但古旧的牛津,景物依旧。我们一起回到昔日住过的地方,到附近的小河边散步。在河边的餐馆坐下,那间餐馆就是我们以前喜欢在晚饭后拖着大女儿、推着小女儿的婴儿车,一家人沿着小溪走过,走到尽头才坐下来的地方。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好像从未改变。想起唐朝诗人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转弯处好像还能看到当年伏在那里的一对天鹅,去到水面开朗的地方,那些小鸭子还像以前一样悠悠地游荡。只有我和苕华两个站在河边,我鼓起勇气对她说:“以前我们每晚四个人来这里散步,你还记得吗?”她说:“我记得,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苕华,我们的家庭是不完美的,我们家也经历了很多患难,不过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
——有一个农夫每天背着两个水桶,去很远的河里打水回去浇田。左边的水桶漂亮又坚固,右边的却又烂又旧、还漏水;每次左边整桶水一滴不漏地浇在田里,右边却只剩下半桶水。虽是这样,农夫依旧每天背着这两个水桶。有一天,右边的破烂水桶忍无可忍质问农夫:“你究竟知道不知道我是漏水的?破烂的?”农夫说:“我知道。”水桶接着问:“你明明知道我是漏的,为什么还是用我打水,浪费力气?”
农夫没有回答,继续提着两个水桶去到河边。不过他对破烂的水桶说:“请你留意一下路的两旁有什么不同?”水桶这才发现,左边路旁的土地是干的、寸草不生,右边却是翠绿的草地,长满了花朵。农夫这时对它说:“这就是每天用你漏在路上的水所灌溉出来的成果,也是我仍然使用你这个又烂又旧的水桶的原因。”
我对苕华说:“我们的家就是这个漏水的水桶。虽然不完美,充满了遗憾,但正因为这样,神可以借着我们的生命去帮助那些不容易被安慰的生命。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有很多单亲家庭的青少年,他们十分痛苦,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也为和继父、继母的相处而挣扎。你尝过这种滋味,就可以成为他们的帮助。因为只有你明白他们的心,不是其他人可以明白的。你愿不愿意好像这个破烂的水桶一样,成为灌溉别人田地的祝福?”
我说完这番说话,苕华哭了,我也哭了。我们两个拥抱在一起。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我们都有很深的把握:我们这个不完美的家庭,痛楚的际遇成为生命新方向的动力。我们经历到上帝怎样在苦难中安慰我们,转而也懂得怎样去安慰那些或许其他人无法安慰到的人。
“带给中国黎明”?
2008年 2月11日,小女儿晓华生病被送进医院,我们准备好再过几天就接她出院,却突然收到主治医生的通知:晓华感染了一种病毒,一天之内她的肺部已被摧毁了一大半。随后的三天,我们守候在她的床边。我抱着晓华的身体,流着泪为她做最后一个祷告——祈求天父把她平安地接回天家。这是对一个爸爸最残忍、最痛楚的最后任务。
当初给女儿起名“晓华”,是希望她有一天可以带给中国黎明。想不到她生来智障,连拿起笔杆画圆圈都不懂得,怎样带给中国黎明?一直以来,这个名字好像是对我的慨叹和讽刺。
曾经在一次神学生的聚会中,有同学请我举出影响我最深的三位神学家。我举出了戴德生、倪柝声,最后一个就是我的女儿温晓华。大家有点不明所以。上帝差派晓华进入我的生命,教给我许多博士学位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
想起刚移民加拿大的时候,我去拜访卢云神父,当时他已经辞去美国著名学府的教授职位,去服事智障人士。我告诉他我的学历和事业的雄心,这一切似乎都因为弱智的女儿而幻灭……我仍然在诉说,卢云却突然把脸移到我面前一寸的位置,说出一句我终生不忘的话:“你的女儿是一个天使,上天差派她来保护你,保护你不会堕落成一个追名逐利的人。”
当时我不太能接受这句率直的话,现今回想才完全认同。按自己的实力和人脉,原可以踏上康庄的事业大道,但因为女儿的脆弱,雄心勃勃的爸爸在名誉和地位的路上被迫一次又一次停下来,推却邀请、放弃计划。然后我才有机会,在人生路边的小径触摸到许多受苦的心灵和他们人性的尊严,体验和认识一个与我一样受苦和创伤的世界。这个世界里的人特别愿意接近我,因为我也曾无奈、无助的呻吟,我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的痛苦。
我始终相信,晓华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吃尽人间痛苦却仍然纯美无瑕。现在,二十六岁的女儿完成了任务,被天父召回天家。爸爸很幸福,竟然接待了天使!我把晓华的纪念网页发给在中国内地研究基督教的学者朋友。他们看了之后深受感动,对信仰的认识不再停留在理论的层面。这位道成肉身的耶稣,愿意亲自成为人,和我们一起走这条痛苦的世间路。祂生活在痛苦的人当中,照顾他们,安慰他们,治疗他们,最后被恶人所害,惨死在十字架上。当我们掉进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可以有一个把握,祂了解我们,在一切痛苦中与我们同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第三天从死里复活,因此死亡并非结局,祂胜过死亡,带给我们永恒生命的盼望。
回想过往,第一任妻子将对中国的感情和负担带给我,我们一起学简体字、学普通话拼音。后来,我遭遇丧妻之痛,经历女儿严重智障的折磨,又面对她26岁病逝的创伤,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不止一次反问自己,我的信仰真地是有根有据的坚持吗?我在这里所写下的,是为许许多多寻道者做出的一个诚实的交代。
以前我用学问吓人,现在用心感受人;以前去医院讲“你好惨”是用嘴巴讲,现在是用心体会出。或许各种学问和成功并不能真正服事中国。今天的我已不再介怀自己本该有怎样的事业成就,因为顶尖的学术殊荣充其量只赚得别人的羡慕,唯有受过伤的生命,才能深入和触动这片土地。
(本文摘编自《温伟耀60自选集》《上帝与人间的苦难》《苦难的历练:我的际遇、我的信仰》,内容有删改,大小标题为《境界》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