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还要艰险的行军
在中国近代史里,有一场行军,其艰苦,其凶险,其惨烈,甚至超过了广为传播的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但却鲜为人知。这次行军,就是中国远征军在缅甸野人山的死亡之旅。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的时候,驻守马来群岛的13万英军在日军强大的攻势下向日军投降; 随后日军继续向缅甸推进,并严重威胁到中国抗战的生命线一一滇缅公路,缅甸首都仰光遭到狂轰滥炸,中国的抗战物资日渐减少,为了保护滇缅公路,救援被围困的英军, 国民政府于1942年2月派出了最精锐的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出征缅甸。
日本用于进攻缅甸的军队大约有6万人,大大超过英国在缅甸的防务力量。 3月8日,日军占领缅甸首都仰光。英军一溃千里。
4月14日凌晨,英缅军总司令亚历山大急电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部,请求解救被包围在仁安羌的英军。 4月19日下午5时,在新38师师长孙立人、副师长齐学启和113团团长刘放吾的带领下收复了仁安羌油田,解救了英军7000多人和被日军俘虏的英缅军官兵、美国传教士和新闻记者等500多人。消息传出,全世界轰动。
但由于英军的软弱无能,无序后撤,日军很快占领了缅甸的要地。远征军出师不利,还有被日军三面包围的危险,只能撤退。杜聿明带着部队边打边撤,日军却越追越紧。为了摆脱敌人,数万远征军将士被迫进入了野人山。
缅北的5月烈日当空,炽烤着大地。在缅北崎岖的路上,大势已去的远征军顶着酷暑,负重者武器,像一条灰色的长龙缓慢行进,1942年5月15日清晨,无路可走的远征军炸毁所有辎重徒步进入野人山丛林。
野人山, 表面上看它苍劲挺拔,郁郁葱葱,踏进后遮天蔽日,一片“死寂”,可是, 这却是条死亡之路。缅北的丛林向来就以险恶、“诡谲”而著称: 广阔的湍流设置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连绵的群山依附在世界最高山脉一一喜马拉雅山的周围,丛生的灌木、藤萝盘根错结,一棵棵参天大树直插云霄,构织成暗无天日的阴惨环境,当地气候变幻多端,十里不同天,从高温酷暑到暴雨不一而足,而当地的特殊地理环境:沼泽、湿地、沟壑、丛林等为蚊子、蚂蟥、蚂蚁以及昆虫等提供了理想的栖息地,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远征军钻入了充满野性的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在地上,人们的脚下散发着一股股落地树叶和腐烂树干的臭气。开初道路还算可以,但5月的缅甸,烈日把森林,大地烤得像蒸笼似地,在森林里闷得宁人窒息,有时,个个热得衣服紧贴身体,由于出汗过量,口干涩发苦,舌头根贴着上腭,喉咙能喷出火来,可是一到夜间,林中的温度又紧速下降到三四度,一阵阵寒风刺骨。
行军速度越来越缓慢,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十分艰难,地上腐烂物也越走越厚,道路也越来越窄,有时无论是向上或是向下,只能靠拉着一根根树干向前挪动,甚至是在用四肢爬着走,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下山的路更难走,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整天在森林中打转转,有时森林中雾气茫茫能见度不过一二米,常常顾了前方,顾不了脚下,顾了脚下,顾不了头上,有的人掉进了悬崖、有的人滚到谷底、有的人被树上的蚂蟥叮,毒蛇咬、蚊虫叮、蚂蚁咬……其危机来自地上、天空、大树、四面八方、整座大山,使你防不胜防,无处藏身,也无路可逃,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全被绝望的气氛所笼罩。
一到晚上,原始森林里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的蚊虫扑面而来,那巨蚊有蜻蜓大小,飞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以计数的巨蚊似师团规模的轰炸机,无论怎么驱赶,它那又尖又硬的长嘴立刻刺入人体,几秒钟时间,这些干瘪的巨蚊就能把肚皮充盈成一个鲜红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个大包,几天都不会消失。在夜幕中,吸血蝙蝠也呼呼地扇动着带肉的翅膀,在头顶飞来飞去,趁人不注意时便猛地扑到人身上,用尖硬的嘴吮吸人血,只要被它咬伤一次几天都浑身无力。此时,当地山民闻之色变的瘴气及蚊虫所引起的疾病也开始在队伍中蔓延,不多少人倒在了途中。
没几天,部队开始断粮,战马也杀吃了,而靠野菜、野果、树皮、草根等塞饱肚子,用凉水灌满肠胃,直饿得头晕脑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由于饥饿疾病的摧残,官兵的体质急剧下降,死亡人数也日渐增加,染上热带雨林病的官兵为大多数,但又缺医少药。
据新28师84团团长杨励初(黄埔三期)回忆道:“我曾经参加过北伐,东征各次战役和八. 一三、上海抗战、徐州会战,一生戎马生涯,对日寇非常蔑视,但对野人山的毒蛇、野兽,蚂蟥,蚊虫却谈之色变,该团初入山时有1600多人,经两个半月的山险折磨,死于病毒瘴疟者800多人。初有战驮马百匹,入山后逐日宰杀食殆尽,后来只靠野菜、竹笋、芭蕉根等充饥,所有军用皮件、腰带、裤带、凡属皮质的东西都用来煮食了,官兵仍终日不能饱腹,又多罹瘴毒,日有死亡,常有士兵坐地不起,欲言无语,顷间两腿一蹬眼翻白而死,队伍行进之间,对罹疾掉队着,无力扶救,明知其必死,只好含泪告别。”
据杨伯方(现侨居缅甸)老兵回忆道:“17岁时,家乡洛阳遭到日机轰炸,学校停课,他不顾家人反对,偷偷离家参军。后来随第五军装甲兵团出征缅甸,失败后随部队进入野人山.好像我们在作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有抢,有弹药,走到什么地方都不怕,可以打飞禽鸟兽,甚至老虎,可事实相反,在森林里大部队一过什么飞禽鸟兽都没有了,而在林中能吃的东西不多,但吃人的东西就多了,蚂蚁、蚂蟥、蚊虫,还有不知名的小咬等,年轻人死了一路。”杨伯方经历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他说:“最难忘的是我的一个兵,在撤退时汽车压断了腿,一路都是抬着走,一直到胡滨江都舍不得把他丢下,当时江对面发现了日军,只能把前队改为后队绕道而行,再找一渡口过江,但要翻一座山,可那山太陡,拉着草走都困难,要抬着担架就无法爬山,为了商量怎么处理,便停了下来,后来指挥官追了上来看到情况后,便说你们想办法让他安息吧!自己的兵我怎么忍心让他去呀!(老兵哽噎着)大家商量后认为只能这样,最后只得把冲锋枪退到最后一颗子弹,趁他不注意时给他一枪,然后用刺刀挖了个坑把他埋了。”说到此刻,老兵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杨伯方老兵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他只是意识到不能倒下去,不想成为这原始森林里的孤魂野鬼。
饥饿疾病时刻都在威胁着远征军将士们的性命,而那可怕的雨季又来临了,遮天蔽日的密林却无法挡不住雨水的倾泻,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样,倾盆大雨使丛林变成一片泽国,士兵们又缺乏雨具,也无处藏身,只能任其冲洗,人们被大雨浇得衣服紧贴身体,个个冻得全身发抖、发紫,一些伤员开始发抖、发烧,伤口化脓,没几天就含恨死去。
路更加难走了,松软的泥土经雨水浸泡,更加松软了,一脚踩上去一般都没及脚背,有时脚在泥里都踩不到硬土,像陷在沼泽里,路也更滑了,跌倒后全是一身泥,虽然是在大雨中行走,人还是累得浑身出汗,雨水、汗水、泥水交融在一起成了个泥人,不停的大雨,给部队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和恐慌,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行进序列和部队建制也被打乱,各部队混杂相间,埋头朝前赶路,横流的山洪,卷走了无数的官兵,也无法露宿。
在原始森林中,各种昆虫很多,在未下雨前,主要是蚊虫,人被叮时刺痛和恶痒,皮肤上立即出现一个血红点,其次是蚂蚁,被咬时像针戳,刺疼处马上起个小红包 几天都难消失,甚至有的蚂蚁会吃人。据原新38师文书张富麟(现侨居缅甸)老兵回忆道:“杜聿明的副官及一群弟兄,晚上在森林里露宿,相互间还背靠背或依偎着睡觉,但一大早起来,一看全成了一堆白骨,原来是被蚂蟥吸干血后,被蚂蚁吃掉了”。还有大马蜂,一旦被它刺伤处立刻红肿,要马上用嘴吸吮,吸出碎米大一点的黄色毒液,才免于毒性扩散,被它刺后伤口处几天都疼痛难忍。
未下雨前很少见的蚂蟥,雨后蚂蟥遍地皆是,不断向人攻击。这种旱蚂蟥在未吸人血时像一根绣花针细小,它们一头吸在小草或树叶上,一头悬在空中搜索,人们走路擦着小草或树叶,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裤脚上,然后爬到人体皮肤上,吸血时人无感觉,它吸饱血时有一指粗寸多长,伤口流血时轻微发痒,此时用手拍打皮肤,蚂蟥就脱落了,如果它尚未吸饱血,是拍打不下来的,用手指去扯不易扯脱,往往是扯脱这头,那头又吸上,只有两指捏着蚂蟥中间,两头同时扯才能有效,它专拣肉嫩处叮咬,一旦被它咬后,如果不及时治疗就会发展为溃疡,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此时,热带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灾难也接踵而至:寒冷、脚气、恙虫病、斑疹、伤寒、传染病、疟疾以及痢疾等疾病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这支军队,每天都在消耗着这支军队,但也在磨炼着这支军队的意志和顽强不息的精神。无数将士倒下了……
据原远征军第五军直属消防连(即防化连)少尉俞舜民老兵回忆:“途中每天都能看到几十具尸体,一般是单个的,而在宿营地则是连片成堆,尸横相聚。人死后,尸体一般是躺着的,但有的是仰卧,有的俯卧,有的侧卧,有的头在山坡上,有的头在山坡下而脚在山坡上,有的四肢伸直,有的四肢弯曲、也有的背靠山坡坐着死去的,总之,死姿是各式各样的,只有少数人覆盖着一些树枝树叶。
在新背洋的途中,我们看到一具与众不同的尸体,在平坦的地上仰面躺着一具取立正姿势的尸体,他双腿并拢伸直,两臂垂直平贴大腿两侧,头部正直仰面朝天,一般尸体的衣服都很褴褛,他却穿着全身整齐的毛呢军服,扣子扣的很整齐,头戴军帽,帽徽在阳光下闪亮,肩背武装带,腰挂佩剑,脚蹬球鞋,如果站立起来,就完全是一个严谨军人的立正姿势。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看来,他是自知要死;他要以一个中国军人的崇高民族气节和军人的尊严气概死在这异国他乡!因为他是中国人,中国军人,中国军官,死也要死得像样子,不能丢中国人的脸! 士兵见时都肃然起敬,向他三鞠躬后挥泪告别,才继续赶路,可惜他没有佩戴领章符号,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是哪个部队的,哪一级军官和职务”。
在一个短暂的晴天,一架执行任务的美军侦察飞机,偶尔在丛林上空发现了他们。于是,一队美军运输机空投了大批物资,这些物品中有食品、药品、还有雨衣、帐篷和一架电台等,并空降了几名美军联络军官。将士们喜出望外, 绝处逢生。
在美国的大力帮助下, 远征军终于走出了凶险无比的野人山。当他们清点人数时,发现原来的六万多将士只剩下不到一万人了。可见这是多么惨烈的一场战争!
野人山行军无疑是一场灾难。能活着走出野人山无疑也是幸运的,而只有那些凭着顽强的毅力与斗志的人们才能逃出生天。以后,他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也是为千万个埋首异地的远征军将士而活着; 是为国仇、家恨而活着。 后来,溃退到印度的远征军将士,成为了缅北反攻的中坚力量,并在缅北战役中洗雪了早期入缅的战败耻辱。
这场艰苦卓绝,异常险恶的行军,却因为种种原因,并不广为人知。我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我的父亲的老师林其仁先生,曾参加过中国远征军,并担任少校随军翻译官, 在野人山死里逃生。然而, 从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它却有着非凡的意义:
其一,这是中国军队在国外征战,是和穷凶极恶、对中华民族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法西斯在国外展开的殊死搏斗。无论胜负,都是为民族而战,是为祖国而战,是值得我们后人铭记于心。
其二,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国际影响力很大。从此,英美等重要国家知道了中国抗战的决心、意志和实力,对中国的艰苦抗战有了第一手的认识。
其三,为中国获得了世界声誉。世界上的主要大国,美英苏,从此就都对中国人民尊重起来。此次死亡行军之后,国际援助,尤其是美国的军援滚滚而来,为中国最后战胜强大的日本军队创造了条件。
其四,奠定了中国的大国地位。世界认识到,中国虽然依然贫穷落后,但却是一个幅员广阔,人口众多,有着无穷战争潜力的大国。没有中国的参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就无法最后取得胜利。这就为中国在战后成为新成立的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其战争红利,中国享受至今。
硝烟已经散尽。但我们应该永远铭记那些曾经为国家、民族而英勇献身的英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