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些人家有了浮财,请客吃饭的事情就免不了,反正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剩下的讲究,就是吃什么,还有怎么吃。
我想三皇五帝的时候,也是要请客吃饭的吧?虽然四岳经常在坐前,大舜却算是远客,汇报完了工作总不能饿着肚子走,帝尧也要赐他酒食的,而且四岳也不能光是眼巴巴地看着。这就算是皇帝请客了。那么,吃什么?肯定有肉,估计还有酒,馒头就未必,因为吃馒头好歹也得等到大禹治水推广农耕以后。如果真有馒头,那就是因为王储,非同一般的待遇。所以,估计也是一人端个瓦盆,蹲着或者坐在地上,边吃边聊,就像合作化初期,村里的老支书,在村东头槐树下,找几个人商量谁家的驴谁家的犁,无非吃的是尧家的,还多了几块肉罢了。
请客吃饭好歹也是个社交活动,就自觉地或者不自觉地有些念头在里面,说直了就是目的。“所为何来”嘛。连络感情一块高兴,算是个目的吧?诚心仰慕略呈敬意,也算是个目的吧?受人恩惠谨表感谢,也算是个目的吧?邀宠献媚多所请托,依然还是目的;赐臣酒食赏人剩饭,无非市恩于人,更加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什么目的了。所以,请客吃饭里头就有了大学问,不但让人喜欢,也让人忧啊!
真朋友之间无所企图,请客吃饭就像是做诗,拿吃饭这样的形式这样的场合,尽情挥洒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快活。大碗酒大块肉也好,精细小炒清酒玉杯也好,一粥一饭都是欢喜的引子佐兴的材料,谁做主谁做客也未必要拨弄得清楚。李逵挨了张顺的揍,宋江一看,乖乖!是条好汉啊。天下好汉是一家,来来来,我请客,咱们搓一顿!张顺也不白吃,张顺还是带了活鱼来做醒酒汤的。于是皆大欢喜。不过,李逵他们心里虽然干干净净,宋江却是有些另外的目的的。
请客吃饭既然有了感情之外的目的,宾主双方多少就要有些讲究,否则说不定就会吃出事与愿违的结果来。这个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主人要诚,客人要敬。请人家吃饭,客人都落坐了,厨下还空空如也,主人正翻箱倒柜地找能吃进嘴里的东西,大家就尴尬。客人也一样,掐准了饭点儿进门,吃饱了就抹抹嘴告辞,也就太拿自己不当外人。正因为需要有些讲究,请客吃饭这件事就发展出礼数规矩来。譬如一家人家,老太爷过寿,一家人都高兴,就摆下宴席邀请亲朋好友。请谁不请谁,首先就要有个计较,情分不到的,请了既无必要,也给人添麻烦。为什么?因为客人还有客人的礼数,得送贺仪,得破费。时辰一到。客人登门,老寿星的孝子贤孙就得在门口笑脸迎客,让人觉得宾至如归。客人献上贺礼,也不能让人家白送了,得让大家都知道,用个人吆喝出来:王大人贺,银二百两;李通判贺,紫檀寿星一尊......礼数可以群策群力层层发明,直弄到令人望而生厌。
请客不诚的,不如不请;吃请不敬的,不如不吃,何必给自己找麻烦。清朝有个大儒,叫何绍基,有学问,字也写得好,认真写来不在严柳之下,随便写写就一塌糊涂不能看了。咸丰初年,何绍基奉旨调任四川学政。学政和督抚、将军都属地方党政军首长,而学政替圣人行教化,地位尤其崇高。这一天,何学政忽然高兴,发出帖子,请川督、将军及藩臬各位约时在学政衙门里米西米西一醉方休。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大家都表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一定一定。来到这一天,各位在自己府里苦苦等待,左等不见有消息右等不见有动静。按规矩,这天早晨开始,主人就得派出差役到各家府上再请再催,既昭示主人诚意也免得客人好像犯了馋痨。看看日薄西山,客人实在等不下去,纷纷来到学政衙门。管事的迎进门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何学政青衣小帽逛古董铺子去了,从早出门至晚未归。总督大人看看不是办法,悄悄命人回府,急备一副酒席送到学政衙门。大家吃完散去,老何还没有回来。第二年,不知道谁使的坏,也不知道和这顿饭有没有关系,咸丰皇帝忽然龙颜大怒,说老何你他妈的“肆意妄言”,从现在起,降职降薪!老何的脾气也不好,老何就对皇帝说,那老子他妈的还不伺候了。甩手出门,就去办了个论坛,和着一群年轻人,做诗讲学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