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贸易生涯起于何时,如今竟是记不太真切了,总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主要经营的不过是母亲需要的油盐酱醋父亲需要的加饭香雪海,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宗货品,贸易伙伴也都是国营或者集体单位。当然偶尔也为自己做些采购,两分钱梅片三分钱桃干之类,生意对手就换成了一个实实在在有名有姓的人,不过是个瞎子,姓王,叫王老头。
王老头每天早上都坐在松木场流水桥头,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就像梁山泊里的好汉,算准了我们几时要从此处经过。不过“生辰纲”倒不在我们手里,而在王老头斜挎在肩上的那个正面镶一块玻璃的方方匣子里,引诱着我们袋里手中的散碎银子。那个匣子里头隔成了许多个格子,有七八个?或者竟有十几个,各有一些物事藏在里边,有梅片呀桃干呀盐金枣呀以及芝麻糖什么的。无论开张与否,等我们上学的大军过完,王老头便由他的孙女搀扶着离开桥头,游行于方圆三五里的几个居民区,寻找比我们年龄更小些的零散顾客。
王老头是名震遐迩的。不仅因为他是一个有着相当年头的贸易家,更因为他同时还是一个诗人,一个歌手。如果要换一句话说,他或许就是一个儒商?可惜他的作品太少,他只有一首诗一支歌,而且一直没有完成从来没有出版,所以早已经被时间所湮灭。不过在当时,每逢我们买了他匣子里的“生辰纲”,就可以要求他唱一遍他的歌:“王老头,旧社会里吃苦头……”贸易额的大小影响着他是唱一段歌词或者两段、三段。《王老头之歌》在方圆三五里内终于被广泛传唱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大家都说王老头被揪出来了,王老头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原来“旧社会里吃苦头”竟是造谣是欺骗。王老头从此退出商界。有人说王老头被汽车撞死了,又有人说王老头被汽车撞了但是没有死,还有人说王老头死了但不是汽车撞的。不管人们怎么说,我和王老头的贸易伙伴关系反正从此结束了。
我早期的贸易伙伴中还有另一位名声显赫的贸易家,出现在“王老头时代”的后期,可惜只有名号没有姓氏,叫做“戴军帽”。“戴军帽”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安徽人,常年戴一顶旧军帽,只经营一种货品,就是麦芽糖。他有一支短笛作为招徕,每当那个“刀来米~~来咪来刀,搔米~~来咪来刀”的旋律响起,他的顾客们就从沟里树上鸡窝后头四面八方飞奔而来。“戴军帽”嬉笑言谈风趣滑稽,便获得了顾客们的爱戴,即使不做生意,也愿意和他玩一会。“戴军帽”经营方式灵活,可以现金交易,也可以易货贸易,我们总在身上常备一些废铜烂铁诸如子弹壳旧锁头之类,以应付头寸短缺时的急需。只要两三分钱,“戴军帽”就拿一个小锤一块铁片,从摊成大饼模样的麦芽糖上凿下一块随意的形状。如果他高兴,就还可以饶一块,不过总是要捏在顾客的鼻子或者耳朵上。而且“戴军帽”经常都是很高兴的。可是,时代的风浪总要波及每一个人。“戴军帽”连续几日不见以后,我们就听说他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因为他是美蒋特务,在机关宿舍里转悠就是为了搜集情报。这让我们非常痛心疾首自己革命警惕性的缺乏,并促使我们在自己心里设计演习了无数次的当场抓获“戴军帽”窃取党和国家机密的情节。不过后来事情的真相和起初一样令人扫兴,“戴军帽”只是用麦芽糖骗了一个孩子偷取他妈妈的手表,和党国机密竟没有什么关系,听起来就多少有一些可惜。
“戴军帽”从商场陨落造成的阴霾,很快就被又一位著名贸易家的崛起所冲淡。这是一位操鲁南口音的老者。他乡音中一成不变的广告词,使我们这些在江南的新旗人天然地觉得熟悉和亲切:“鸭毛窝(鹅)毛好卖!废铜烂铁好卖!破布头肉骨头好卖!”我们于是不约而同的呼他做“肉骨头”。
“肉骨头”是老兵出身,但是共产党老兵还是国民党老兵,却是一个无法考证的历史难题,因为他本人拒绝作证。后来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他就是那个强迫小兵张嘎为他点烟的皇协军,这样事情就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肉骨头”竟然是汉奸?尽管我觉得他和管宗祥长得实在是一点也不像。不过,在商言商,任他是国军也好伪军也好,我们之间的贸易还是需要进行下去的。我们每日里留心于鸡毛鸭毛破布头肉骨头,交易的范围逐步扩大到旧报纸桔子皮知了壳。杭州炎热的夏天里,“肉骨头”这个可疑的皇协军,穿着汗衫短裤骑着三轮车喊着他的号子,隔三岔五就会在共产党省委机关宿舍区里如入无人之境地四处逛荡。当他觉得广告已经做得充分,便会停下车来,一只脚踏在车板上,吸着旱烟,盘算着在将来的议价谈判中如何一如既往地战胜我们这些共军的后代。
每当“肉骨头”开始等待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这一天的快乐时刻就要开始了。“肉骨头”短裤裤裆靠近站着的那条腿的一侧,两个球状物,依我们不便告人的语言演变过程被称作“膛儿”的东西,将一如既往地沿着腿边或高或低地向下探索。我们在“肉骨头”的周围嬉笑打闹不肯离去,享受着“肉骨头”被蒙在鼓里的快活。这是我们“男人家”应有的快活,是我们的特权。可是我们的特权也会遭到破环,王姑娘(哦,给我一个原谅吧,从你遥远的圣佛朗西斯科),一个比我们大了两三岁的“女人家”居然也徘徊左近不肯走开。我们愤怒的齐声高喊“姑娘儿,看膛儿!姑娘儿,看膛儿!”直到把她逼走,来捍卫我们“男人家”的尊严。
“肉骨头”在我们的土地上行商的过程里,似乎不再有意外的故事发生,虽然他的“历史疑点”我们终究也无法搞清楚,虽然最后他也在我不曾觉察的时候不知所终。我今天忽然想起他,想起王老头和“戴军帽”,是因为我忽然想计算一下我是何时开始了我这一生中的经济活动。我相信是这三个人给了我最初的贸易经验,由此我便对他们产生了一点敬意和感激。我也想,因了我这支拙笔,使他们能在这个匆匆变幻着的人世间,再留下些微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