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一早,郑奎山就带了满车的礼物,以及一对虽然看起来乖巧懂事却略带老气横秋气质的儿女,驱车去了灵山大学家属院。
跟裘馥莲拜过年,把两个孩子交给老太太,郑奎山便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以逃避跟岳母的蜻蜓点水般的寒暄。他把车上的东西一样样搬进去,又纹丝不乱放到该放的地方。泪光闪闪的岳母对着两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好半天几乎没有一句话,她只是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三个人的沉默把屋里的空气变得潮湿沉重,如久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看着这些,郑奎山决定进厨房打扫卫生,他挑了件最耗时的工作,清理油烟机。
同时抱住两个孩子流泪的还有游魂吴欣漪,深深的愧疚也让她无语,她沉重得几乎不能动弹。长期的没有反馈,让吴欣漪也越来越沉默,她几乎不再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看到的一切。人间的舞台,早已经不再属于她,她只是个观众,还是个不能有任何情绪表达而且谁也看不见的观众。
裘馥莲和她臂弯里的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吴欣漪,他们寥寥无几的谈话,只集中在了孩子们在国际学校的学习和生活。交流方式也基本上是裘馥莲问,两个孩子回答的单向方式。
但裘馥莲还是注意到,郑枫茂的话非常少,只要是姐姐能回答的,他就保持沉默。而且他的眼神时不时地涣散开去,注意力很不集中。这让裘馥莲隐隐有一丝担忧,因为以前的郑枫茂虽然算不上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但也跟正常的同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而仅仅半年的时间,就让一个七八岁狗都嫌弃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裘馥莲心里一阵酸楚。
在裘馥莲接待来访者的空档,郑枫茂与郑枫红心照不宣地去了姥姥的书房,因为那里有几本影集,里面应该还有妈妈的照片。
他们把门关上,默默地看着照片上静止状态的母亲,那曾经深深刻进心里的面容,此刻竟有一些陌生。两个孩子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吴欣漪,仿佛要把她的样子在心里重新精雕细刻一遍。
同时这样做的还有吴欣漪,她也在努力使有些模糊的记忆重新清晰和深刻起来。
送走了客人,裘馥莲想了想,便朝厨房走去。
对于岳母的主动靠近,郑奎山不由得有些忐忑,忙问:“妈,你有事吗?”
裘馥莲面无表情地说道:“不用擦了,我半年都没有用过油烟机。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郑奎山洗了洗手,然后心里七上八下地跟着岳母进了吴欣漪结婚前的卧室。卧室的四壁挂着吴欣漪几张放大了的照片,都是她结婚前照的。照片上的吴欣漪,眼神清澈而明亮,干净的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那不谙世事的笑容,此刻却如一把利剑一样插入郑奎山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郑奎山不敢抬头与墙上的吴欣漪对视,他心虚地低下头,问:“妈,什么事?两个孩子呢?”
裘馥莲关严门,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慢声细语地回答:“都在书房呢。我要跟你说的是,两个孩子有问题,都太规矩太老实,缺少了孩子该有的浪漫天真。尤其是茂茂,几乎没有什么话,像个小老头儿。他年龄小又是男孩子,突然失去妈妈,这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伤害。我希望你重视一下两个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找个心理医生疏导一下。”
郑奎山也知道失去妈妈对年幼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但他并没有觉得两个孩子有什么异常,因此心里对岳母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便敷衍道:“姐弟俩挺好的,学习啊生活啊都没什么问题,你不用担心他们,小孩子适应能力比我们大人强多了。”
裘馥莲看也不看郑奎山一眼,依旧语气平静地说道:“我问你,两个孩子喜欢这个学校吗?他们有新朋友吗?他们最喜欢哪个老师?他们最喜欢什么课外活动?他们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他们还和温哥华的朋友有联系吗?他们想不想回温哥华去看望他们的朋友?”
裘馥莲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击在郑奎山的心头,直到裘馥莲已经闭上嘴好半天,那敲击的震动还犹如山洞里的回音一样久久不停。这些问题,他郑奎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答案。
从郑奎山的张嘴结舌中,裘馥莲已经知道了答案,她说:“我刚才问他们有没有新朋友的时候,只有红红回答我,说有,而茂茂则低头不答。”她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这事也怨我,半年来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自怨自艾,却忘了最需要关注的是两个孩子。如果你没时间,交给我吧,我带他们去跟医生谈谈。”
郑奎山自责自己对两个孩子的疏忽,但不认为孩子的心理有问题,他尤其不赞成去看什么心理医生,认为这会让孩子身上有了标签,让孩子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以致于更加自卑。但他又不愿意当面反驳岳母,便说:“妈,不用你操心,还是我来。再忙,孩子的事也是最重要的。您放心,这事儿我一定会重视。”
中午饭是郑奎山做的,虽然裘馥莲原本的计划是出去吃。
通过清理油烟机,郑奎山已经注意到岳母已经久不动烟火了。他心里有些难受,她把如珍似宝养大的女儿给了自己,却落得如今这般晚景凄凉。因此在裘馥莲提出要出去吃饭后,郑奎山坚持要给她做顿饭,替吴欣漪给她做顿年饭。
郑奎山的厨艺不差,因为在他发达之前,都是他下厨做给吴欣漪吃的。
郑枫红很吃惊,她竟然不知道父亲会做饭,而且还能吃。因为从她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做过任何家务,更别说是下厨。
女儿充满疑惑的眼神引起了郑奎山的注意,他忍不住说道:“以前咱们家都是爸爸做饭,已经练出来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便停了下来。
他的欲言又止,使得裘馥莲和两个孩子都心照不宣地低着头,木然地吃饭。沉默使人更沉默,寂静使四个人的咀嚼声似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吴欣漪的魂魄却在沉默中木然。
是啊,当年郑奎山向吴欣漪求婚的时候,对父母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的吴欣漪学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对他说道:“我可不会做饭。”
郑奎山象吴欣漪的父亲那样豪气地回答:“没问题,我来做。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
言犹在耳,人却已是阴阳两隔。三角在几何里最稳定,但在感情里却最脆弱,脆弱到连生命都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