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钱光庭从中村家出来,没有叫人力车,而是沿着大路步行回家。这条路又直又长,两旁栽满了树干粗壮的高大柳树,绿荫一片,在温暖的春风里涌起充满生机的波涛。
他在树下缓步前行,脑子里不断回放刚才见到的中村家的两个年轻军人的样子。中村拓真,圆圆的脸,嗓音浑厚,笑声开朗,应该心地善良而单纯。江源翔太,刀削一样的面孔,阴云密布,一看就心思缜密,计谋深藏。他刚才看向自己的目光无比锋利,带着深度的质疑。这可真是始料未及的麻烦。
这一年以来,钱光庭以工作之便,了解到很多武汉重建方案中的电力电信网络分布和计划。虽然那些都不算是高等级的机密文件,但是通过钱光庭的专业分析,可以摸清一些隐蔽的日本军事设施和机要单位的布局。为今后的精准打击和窃听设备的安装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些情报都及时通过中共地下党老刘和国民党地下网络传递出去。而钱光庭作为共产党和军统双料间谍,他在情报的投递上小心斟酌,尽量把情报投递到自己认为其价值会被最大发挥的地方。他的信念是:抗日是全中国人民的事业,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最近国共合作,两党关系和沟通有很大的进步,让钱光庭看到了中国民主治国的遥远的希望。他热切地盼望着把日寇赶出中国,参与建设一个如欧美国家那样体制下的强大的祖国。
眼下他寄希望于自己的组织能尽快查清中村拓真和江源翔太在武汉的职位。还有就是那个费克文,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军统的,那么应该是中统的人吧?或者就是一个汉奸?可是他怎么看都不像。听青莲的描述,也不像。钱光庭焦急地等待组织的判断和命令,才能进一步行动,看看是与他合作,还是绕开他,或者除掉他。不管他的身份如何,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斗争经验。钱光庭很怕他会成为自己执行任务的绊脚石。
还有,就是青莲。没想到自己利用青莲的关系接近中村直信,却把青莲给陷了进来。费克文似乎很需要青莲的存在。但是钱光庭目前已经不需要了。他要尽快想办法把青莲给摘出去。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哪怕中村夫人再疼爱她,但是伴君如伴虎,太危险了。
青莲,可爱的青莲,十五岁的生日还没过呢。一想到她,钱光庭就心疼。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要是生在和平时期该多好啊。自己作为她的远房长辈,却无法好好呵护她。每次想到这些,钱光庭都有一种无力感。今年37岁的他在留学日本的时候有一个女朋友,可是随着他投身革命,两人聚少离多,感情渐淡,一段姻缘消散了。父母家人也一早去了国外定居。至今孑然一身的他在武汉找到了家的感觉,却因为身份而无法放心亲近。孤单寂寞早已被他压缩再压缩,放进心底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不敢分神翻看。
钱光庭抬手在面前挥去飞舞的柳絮,看着天空白絮纷飞,长叹了一口气。人生如絮啊。看它们时而沐浴在暖阳之下,被清风捎上蓝天,优雅自在;时而被狂风卷走,不知身落何处;更可怕的是雨,只要是落得准的那几滴,就足以把它们打落凡尘了。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飞絮,洁白柔弱,无依无凭,辗转之间,连哀叹的声音都那么轻微。
钱光庭猛地甩了甩头,把自己的思绪从天上拉回来。他提醒自己是个抗日战士,是在刀尖上舔血的地下工作者。他不容任何走神和闪失。目前的局面来之不易,要万分小心以保不失。中村拓真和江源翔太的出现,是危机,但可能也是转机呢。也许他终于有机会接触到军方的东西了。
想到这儿,钱光庭心里又充满了斗志。他在路边买了一盒点心,叫了一辆麻木,向青莲家跑去。他急需向老刘汇报新的局面。
中村一家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聊天。江源翔太作为一个“外人”,多少有点拘谨。他腰身板直地坐在椅子前半部,双手放在大腿上,表情严肃,目光炯炯,一副出席作战会议的姿态。
中村夫人从旁看到,心里想笑。这个孩子啊,几年不见,生分了。多年前还带着他和千夏一起在家里的榻榻米上玩耍呢。
“翔太。”中村夫人唤他。“你住在哪里呀?”
江源翔太马上转过身面对夫人,谦卑地说:“夫人,我在武昌有宿舍,和拓真的宿舍就隔了三条街。”
“喔,那真是太好了。”中村夫人笑着回答。
“你会不会总是去找我哥哥喝酒啊?”千夏调皮地插话。
翔太马上又转身面对千夏,回答道:“没有公务,倒是可以的。”虽然他语气平和,但是嘴角眼眉都带上了一抹笑意。
“千夏,我看你还是带着翔太去院子里走走吧。翔太,我们刚刚做好了园林,你去看看?一部分枯山水还是参照我们以前的宅子做的呢。”中村夫人心地柔软,看不得年轻人这么拘谨。
“来吧,我带你去看看。”千夏站起身笑着说。
翔太赶紧起身,和大家打招呼,看到中村直信点头,就鞠了一躬,跟着千夏出了门。
“翔太君,你都这么高了啊?怎么长得这么快?”千夏活泼开朗,见到儿时伙伴,心情雀跃。
“我本来就比你高嘛。小时候还背过你的,忘了?”翔太也放松下来。
“没忘。我哥哥比较懒,我走不动了就让你背着。不过我不记得咱们干什么去了,走了那么多路?”千夏仰起脸看着翔太,等着他的答案。
翔太看着千夏的脸,一阵子恍惚,心想:你没长太高,但是却长大了好多啊......已经,这么美丽了。
“翔太君?”千夏叫了他一声。
“喔,啊......我想,咱们好像......那个,是去野餐?从山坡跑到小河边?天要下雨了,爬坡回去的时候你就耍赖了。”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童年美好的回忆,似乎被战火和枪炮声屏蔽了,变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但又似乎更加令人向往。
“你......打过仗吗?”千夏不忍心问“你杀过人吗”。
“当然。”翔太简单地回答。
见千夏不语,他转而问:“今天下午的几个支那人是谁?”
等钱光庭到了何家的时候,青莲已经回去有一个时辰了。一家老小看到他都很开心。何耀武刚刚下班回来,马上留钱光庭吃晚饭。
钱光庭知道虽然这一年来中村夫人接济青莲一家很多粮食,也为他们办理了米面、食盐等物资的配比证件,但是也顶多补充了一个正常成人的量。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钱光庭自己的工资留出大半给了何耀武,却也是杯水车薪。何家人多,三个长身体的孩子,还有生病的太奶奶和身体衰弱的奶奶,生活非常不容易。
于是他忍住饥肠的抗议,告诉何耀武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就是过来看看大家。他出门之后拐过几个街口,在一个桥洞底下停了下来。等了半个小时,老刘才叼着烟袋锅子悠悠然走了过来。他踱进桥洞,在鞋梆子上敲了敲烟灰,问:“什么急事?”
钱光庭汇报了今天下午的情况。老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会马上去摸底,有消息通知你。最近一切行动停下来。据可靠消息,宪兵队成立了联合特高课,集中精力做反间谍战。你要特别当心。”
“好,知道了。”钱光庭皱了皱眉头,又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希望组织上帮助青莲安全撤离。”
“我明白你的担心。我们尽量安排。目前来看,应该还没有太大风险。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撤出城去。唉,作孽啊!”老刘也学会了湖北话。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痰,然后又从烟袋里摸出烟草,小心地压进烟斗,也没点火,就凑着烟嘴咋吧了两下,然后抬起皱纹密布的双眼,看着钱光庭说:“那个费克文,应该是中统的人。他的具体任务不清楚。你自己要千万小心。不行的话得把他轰走。”
“知道了。老刘,你现在还有烟草抽啊?”钱光庭很是纳闷。
老刘咧开嘴乐了:“我自己挖的草,晒干的。北方人的绝活儿。现在连何先生都问我讨来抽。”
“呵呵,你真厉害!等抗战结束了,我给你买最好的烟草。”钱光庭笑了。
老刘拍了拍钱光庭的肩膀,点了一下头,又慢慢地踱出了桥洞。把钱光庭一个人留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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