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远去的小南兄(2)— 敞亮人
小南继承了家族的聪慧,也因父亲的“革命关系”,有不少“红二代”朋友,回北京之后常参加这类聚会。
他在二十岁之前也激进过,文革中因反对江青等人,被关进过监狱。不过小南也从父兄辈的境遇中,深知“政治斗争”的风险。他骨子里的傲气,不是骄横的傲慢,而是一种看透众生相的“明白”。
我结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相当稳重,不会在“外人”面前轻言妄语,在“自己人”面前,却口若悬河,甚至有些放浪形骸。他颇有父辈遗风,在最左的年代,仍然以大右派舅舅黄万里为荣,直言上层执政者的种种劣迹;也时不时透露一些显赫者的“臭事”。我年轻时表达不满,只会就事论事,脱不了“愤青”模式,他却能分析出决策者的意图甚至阴谋。
他很了解人心深处的“丑恶”,记得他当时写了一篇小说,描述一个出身背景极好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周围的人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不过事情的结局有些意外:此人竟然在旅途中行偷窃之事。看他笔下的描述,对这人的偷窃并没有太多批评,甚至有点欣赏其“不拘小节”。
这样的故事,在当年一片“假大空”的文坛,是相当叛逆的。这也说明,他对人的“罪性”已经有相当清醒的认识,并不拘泥于传统的“孔孟格局”。
在那个世代,这种文字当然只能私下传看。(下期待续)
告别蛮荒(中):秦岭草堂行路难
我和小南在西安中途上车,车厢中水泄不通,找不到座位。
加上7月酷热,虽然所有车窗都打开,我带的一个西瓜,还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就馊了。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来,稍微凉快了一点,火车却突然在一个荒凉的小站停下。列车广播室没有非常任何通知,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秦岭火车跳轨
起初大家都不肯下车,有座位的人怕失去座位,没座位的人在等候机会抢座位。等了一阵子,并没有要开车的迹象,我和小南,反正都没有座位,就下车了。
外面稍微凉爽一些,不过在闷热的火车上站了大半天,感觉很累。加上天已经很黑了,我就想找个地方,坐下或者躺下歇会儿。我走动了一下,看中一块地方,那里堆放了很多铺设铁轨路基的材料,在这堆枕木(石)旁边,还有很高一堆货物,用粗厚的苫布盖着。那苫布非常厚和宽大,我拉住苫布的一角,慢慢拖拉开,一直拉过来盖在铺铁轨的枕木基石上,盖住水泥石头的棱角。
我那时候极瘦,直接躺在硬水泥硬件上,会被硌被磨的很痛。那苫布不但厚而且宽大,还有余地可以卷过来盖住身体,不然四仰八叉的躺着,即便黑咕隆咚,也十分不雅。
小南在犹豫,要不要也找个地方躺下,突然冲过来四、五条汉子,毫不客气地把我旁边的路基枕石占了,死命拉扯我身下那块苫布,然后就四仰八叉、争先恐后地在我旁边,都躺平了。
我躺着,看山是黑蒙蒙的高,看天是蓝得近黑,没有星星。“绅士风”的小南,就坐在不远处抽烟。我看到一点红的烟头,就知道他在附近,安下心来,不担心旁边躺的几条汉子。
躺平后,突然看见离头顶不远处,赫然立着小火车站的站牌,白底黑字写着“秦岭”。
原来这个荒凉的小站,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岭”。
周围躺着的人,常会爬起来打探消息,他们说,是前面的一班火车跳轨了,要到天亮才能调人员和维修车辆来,可以安心躺着到天亮。我们就这样被搁置在险峻的秦岭路段,在黑夜与黑色大山下,躺了很久(小南后来也找了地方躺平)。起来时浑身骨头疼,头也有些晕。不过看到那些坚守在火车座位上的人,都东倒西歪,口水横流,不堪入目;还有些庆幸,是“跳轨”让我们有机会“躺平”,若被罚站一天一夜,恐怕更加“没有人样”了。
成都公车小偷
不记得等了多久,才又上了火车。记得这火车是清晨到的成都,去昆明的火车要傍晚才开车。于是我和小南决定去杜甫草堂。
从站前广场上了公共汽车,车不算太挤。成都公共汽车售票员,是在身上挂一个类似挎包的木头盒子,毛票和零钱放在木头盒的不同格子当中。
有一站上来一个年轻人,他一上来大家就都往车中间挤,有位老人也把我往中间拉。但我觉得在门口,扶着售票员旁边的那根柱子,稳稳地站着不是很好吗?那个年轻人插到了我前面,背对着我,向售票员伸手小声说了句什么,售票员就把售票的木盒给了他,他就往外掏钱,我惊呼一声“这是做啥子吗?”小南扯着我的衣服说:“不要乱喊!”想把我拉得离开那里。我还是不明白,问旁人:“他是负责收钱的吗?为什么要把钱交给他?”旁边没有一个人吭声。
小南一个劲儿的使眼色,我还是懵懂懂。直到下一站停车时这人坦然下了车,在车门要关上的一刹那,原来拉我的那位老人突然大声骂“你个偷儿不得好死!”
旁边的人也说我,“你咋个不晓得好歹,这种人身上都带着家伙的,不然哪里会光天化日抢钱呢?”我以前也来过两次成都,这是第一次看见人明抢,且一车人都不敢讲话。还好,虽然我昏头昏脑说了什么,那小偷似乎不屑于跟我计较。
草堂飙车好运
杜甫草堂的环境清幽,修竹绿草,游人不多。
我和小南缓缓而行,看名人写的牌匾、对联、诗词。有位清癯的老人,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朴素,气质清雅有古风。有些草书的字句我们分辨不清,小声议论,老人便在旁边,用成都话抑扬顿挫地读出来。他并不转头看我们,也不打招呼,很有古代文人的气场。草堂的幽静和成都人的清雅,让我们忘记了周围火热的革命气氛。也想到我的母亲,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文风很盛的成都上学,难怪出口就是唐诗宋词。
我们要赶傍晚的火车。草堂在郊区,车少间隔长,加上当时并不按点行驶,所以两点多钟就出来等车。没想到与清幽的草堂相反,汽车站人山人海,最要命的是大家都不排队。好不容易有车进站,早有人飞身飚上行驶中的汽车,好像铁道游击队扒飞车的;下面的人更是不等汽车停稳,就一阵疯狂地上涌。
等了 两班车之后,小南说:“我看咱们今天不可能上的去车了,如果是我自己,飙车当然没问题,可是你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对不起他,可是也无能为力。最后我们决定步行,看天黑之前,是否可以途中有幸搭乘上三轮车之类的。至于当天的火车,是不指望能赶上了。
决定之后,就开始往回城的路上快步走,刚走了不到一百米,看见又一班汽车来了,人们蜂拥着想飙车,可车越近车站越加速,根本没停。越过车站的公共汽车还在加速前行,可是到了我们面前却突然急刹车停住了,原来车上有两位乘客要下车,正和司机吵成一团。我回头一看,车站的那一票人已经回过神来,正暴土扬尘地追将过来,我大喊一声“快上车”,就一个箭步窜上去,小南楞了一下,也急忙跟进。司机立刻关门加速,把一群人抛在后面。
这车的路线本不是去火车站的,我们想的是,只要进了市区,他随便到哪里停车,我们就下来换车,甚至叫三轮车都来得及。这位司机青年,不知道那天吃了什么药,完全没有走平常的路线,也几乎没有再停车,车上寥落的几名乘客都听天由命、老神在在的样子,似乎随便去哪儿都行。
司机一鼓作气开到火车站,似乎是送我们赶火车的专车。乘客全部下空之后,司机也悠闲地抽上了烟。这种神奇的时来运转,应该也是好兆头吧!
昆明嗜血臭虫
我们顺利上了火车,到了昆明。小南的舅舅好像是个什么局长,夏天回青岛老家修养,他表弟来接站,说他家有两间卧室,小南和他表弟住一间,他表妹出去住,另外一间给我住。
因为路上太累,我一躺下就睡死过去。睡到半夜全身奇痒无比,只得开灯看看是不是有蚊子。灯光昏暗,没有看见任何蚊子。再躺下又是全身奇痒无比,而且多在头颈部,再次起来开灯,一翻开枕头,只见下面黑压压的无数虫子在乱爬。我怪叫几声再也不敢躺下了。第二天小南和他表弟起来,我问这虫子是怎么回事,他们只说是臭虫,就顾左右而言他。表弟带我们去参观云南省体操队,见到了当时的全国体操冠军、身材健美的蒋少毅、蒋少敏姐妹。
但我全身都是大包,连头皮、脑门、眼睛、耳朵都是肿的。当我身着“的确良”衬衣,在农场见到幺嫂时,她说透过我身上的衬衫,清楚看见我一后背的包峦起伏。后来她煮了一些草药,帮我涂抹在后背上去毒气。我大概损失了不少血液,皮肤也过了一个多月才平滑下来。
直到离开昆明,在小火车上,小南才告诉我实情,那间房子已经有大半年没人住了,因为臭虫实在太多,当时也买不到好的杀虫药,表弟的父母亲为躲臭虫,干脆回青岛,等冬天再返回。所以这兄妹两人平常都住在没有臭虫的那间屋子。
我说“那也该告诉我一声,我在外边桌上趴着睡也行啊”。哎,时过境迁,再说也没有用了,就当我牺牲自己,救了无数饥饿的臭虫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