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与玛丽是一对非常恩爱的中年白人夫妻。
皮特是个非常外向非常健谈的男人,他会把他与玛丽的很多私事都拿到桌面上来,讲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听,而玛丽则是一个温和而话少的高挑女人。当她丈夫说到很多不该说的话时,她也不恼,只是腼腆地笑笑,既不打断丈夫,更不会发火。他们每周末都来我店里送洗衣物,并同时取走上周送的。他们每次来都是手牵着手,走的时候也是手牵着手,别提多恩爱了。
那个时候,夫妻两个还没有退休,因此他们送洗的衣物多是皮特的衬衣,偶尔加一两件玛丽的衣服。
熟悉之后,我知道他们有一个独子,当时在大学上二年级。
我想,他们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二年级,那么他们的婚姻至少有二十二三年了。结婚这么久,夫妻还是如此甜蜜恩爱的象热恋中的小情侣,真是不多见。看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那么温柔,那么情深意切,恨不得把命顺着目光给了对方。
只羡鸳鸯不羡仙,这真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
认识他们三四年后的一个夏天的周六,皮特自己来送衣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他们就是彼此的影子,从来没有单独来过。
我自然是要问的:“玛丽呢?她今天怎么没来?”
皮特笑了笑,说道:“我跟玛丽分开了,我们离婚了。”
我惊得眼珠子几乎掉在了柜台上,因为上个星期六,两人还是牵手来牵手走的,怎么只有几天功夫就离婚了?难道他们的时间是快进的?
皮特一见我满脸的疑惑,便无法挡住自己广而告之的欲望,说道:“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我知道那是我终生都在寻找的人,她是我的真爱。”
我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皮特的话。新女人是他的真爱,那跟他生了一个儿子的,跟他牵了二十几年手,每天被他用浓情蜜意的眼神泡着的玛丽,又是他的什么人?
上个星期六两个人还你侬我侬,这个星期六就已经劳燕分飞,老外的世界我真是不懂。
我为玛丽叫屈和愤怒,我想最大的可能性是,皮特早已经出轨新女人,一直跟玛丽演着台上和幕后的两出戏。但不知道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原因,戏在上周穿帮了,两人便走到了散场的地步。
周六的时候,来取衣服的也只是皮特一个人了。但他却是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透着春风得意。我想他真是恋爱了。
没有多久,皮特就带着他的新欢出现在我的店里。让我感觉有些意外的是,这个女人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而且跟玛丽竟有几分相似。我想不明白她会有什么样的亮点可以赢过玛丽对皮特从少女到中年的不离不弃。
而玛丽的再一次出现是半年后。
也许是为了跟皮特错开,她是星期三来的,而且以后的每一次也都是星期三或者星期四,反正不会是星期六。
玛丽一下子好像老了有十岁,头顶和两鬓的白发与她本来的棕色头发掺杂在一起,干巴巴的毫无光泽。脸上不但没有血色,还多了许多皱纹,像是一层缩水缩皱了的帆布。她脸上的悲伤与落寞历经半年之久依然崭新,似乎彻骨的背叛就发生在昨天。
关于她与皮特的事,她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温和。她不说,我自然也不会问,只是暗暗地心疼她。
但皮特的春风没有吹过两里路,就断了。他的新女人陪他卿卿我我半年的时间不到,就没有了踪影,于是皮特恢复了独自来干洗店的状态。
他的新欢离开他之后不到两个星期,他在我面前问起了玛丽。
“玛丽现在还来这里洗衣服吗?”他问。
我心里一阵嫌恶,迟疑了几秒后说道:“我不记得她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他便伸长了脖子,在转架上来来回回搜寻上面的衣服,“嘿,那不是玛丽的衣服吗?你转过来给我看看。”
我只得启动转架,把他指的那件衣服转到他面前。但他看过之后,有些失望地说道:“不是玛丽的,但看着这么像。”
又过了些日子,皮特领着另外一个白人女人来店里洗衣服,向我介绍说是他的女朋友。
但这个二女朋友在皮特身边待的时间不足两个月,便也抽身而去。象上回一样,孤单了的皮特再次想起了玛丽。
“玛丽最近来洗衣服了吗?”他一边说,一边绕着转架找。
顾客看不见的里面,不知道还有别的转架和一排排的直架,所以皮特终归是没有在外面这个架子上找到他熟悉的衣服,于是他笑了笑,有些失落地走了。
在这之后,皮特又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个女朋友。我猜可能就是一夜情或者是约会对象,并非真正的关系稳定的男女朋友。
每次他单着的时候,都要问起玛丽。有一次我就问他:“你没有玛丽的电话吗?你找不到她吗?”
“她早就不搭理我了,不接电话,不让我进门。”他说。
“我记得你们还有个儿子呢?你不可以通过儿子了解玛丽的情况吗?”
皮特笑笑,没有说话就走了。
我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儿子也不理他了?
大概在他们离婚两年后的一天,在玛丽送来的衣服里出现了男人的衣服。我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不属于皮特,至少尺寸不对,应该属于一个比皮特高大的男人。我猜会不会是她儿子的?但款式应该不是年轻人的。
答案在玛丽来取衣服的时候清晰了。
那是一个十分高大,而又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看年纪应该和玛丽相仿。而这个时候的玛丽,已经恢复了以前的风采,高挑知性,温和大方。我暗暗地为她高兴。
但是皮特已经单了有一阵子了。
很快皮特就知道了玛丽有了男友,因为他在送洗衣服的时候跟我说过。
那天玛丽来取衣服,她在刷卡的时候,我把目光避开,并投向窗外的大街上,于是横穿在车流中的皮特便进入了我的视线中。从方向来看,他应该是从街对面的咖啡店出来的。
我猜他是看见了玛丽。
果然,在玛丽拎着衣服刚坐进车里的时候,皮特便走到了她的车边。他试着拉开车门,但车门应该是锁上了,因为他没有拉开。
我的窗玻璃是那种我可以看见外面,而外面却看不见我的。所以我便堂而皇之地站在窗边观察二人的互动。
皮特用力地拍打车窗。玛丽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
玛丽终归还是心软,所以她在坚持了一会儿之后,把车窗开了几寸宽的缝。
皮特弯下腰,把脸凑在那条缝上,在说着什么。
玛丽一直微低着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跟皮特有过眼神的接触,也没有回应他。
皮特的独白结束后,玛丽便发动了车子,慢慢斜出停车位,准备上路。皮特只好让开身子,然后看着玛丽离去。
皮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皮特再也没有跟我提起过玛丽,他也再也没有过固定的女友。前年,他退了休,因而便在我面前绝迹了。
去年圣诞前,已经两年不见的他突然又出现在店里。他拿了一包衣服,全是钉个扣子,开个线的小活,没有女人在身边的感觉。让我心里有些同情的不只是这个,而是我发现他得了帕金森症,一件衣服拿在手里,抖成个风车。他的脸上,则灰突突的象刚从烟熏炉里端出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