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
路生不这么想。第二天开大会,他们把他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喊到稻场的最前面。
书记宣布政策,“以阶级斗争为纲,其它都是目,纲举目张。”
憨头站起来,“我大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阵哄笑当中,有人给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民兵们板着脸,将憨豆也揪到了前头。
大家分清了缸和木,也就停止了说笑。
他们说兰路生很不老实,“这样的人不是阶级异己分子,那谁是?”
路生有理,“村里跟兰财旺家说话的人多的是,说得比我多的也多的是。这个分子,我坚决不当。”鲤鱼和他的民兵们不答应了,开始推推搡搡。
鲤鱼开始喊话了,“兰田坳跟地主兰财旺界限不清的,还有谁?统统给我站出来!”
一个人也没有。
很快就有了口号,“打倒阶级异己分子兰路生!”谁没有跟兰财旺说个话?一声一声,跟着喊口号的人越来越多。山窝窝里喊口号,格外响亮,气势冲天。
好在没有真正动手打人。散了会,大家回到家,管自家的米缸、水缸,栎树、樟木。没有人懂得,什么是缸煮(读“举”)木樟。
夜
大帽子盖顶,就有难以喘息的压迫感。家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里却有些激愤。“我们呢,在村里没有叔伯,所以无势。他们这是在欺负人呢,”爷说,“但是呢,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过日子,不惹事儿。低个头,认个错,让他们也好下台。一阵风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有什么错可认呢?”
大也出主意,“就作个保证,以后不搭理财旺家的人了。”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吃完了饭,爷招呼一声,“我去书记家探个风。”
两口子之间,路生还是愤愤然。菊英劝解道,“佐生刚学会跑,佑生能站起来了。想想孩子,忍忍就过去了。”
昼
过早的时候,爷给大家宽心,“书记说,好好认错,问题不大。”
第三天开批判会,轮到路生的时候,又是一阵山呼,“打倒阶级异己分子兰路生!打倒兰路生!”
“阶级异己分子兰路生,你知罪么?”
“我保证跟地主分子划清界限,不再搭理他们。”
“好!你总算认罪了。顽固是没有用的。”大会由一个胜利,走向了更大的胜利。
散会的时候,分子们就不能回家了,说是要集中到大队部。
夜
三张草席,三具尸体,头砸烂了,血还是热的。男人关乎今生,儿子关乎来世,一下子全没了。生已绝无可念,甚至没有悲痛。只有镇压下的惊恐,无声无息。镇压之暴烈,其势不可挡,想反抗而无力、不能,以至于不再反抗、完全失去反抗的念想。精神已经摧毁,理智也已恍惚。没有哀号、没有嗓泣,没有睡眠、也没有清醒,不能动、也不能静。
人们抬着将菊英放到床上。她和衣摊在那里,如同死去。
昼
临晨,公鸡没有打鸣。
“我的天呢!我的儿呢!”两响惊雷。一开始言辞还是清晰的,很快只有嚎啕是清晰的,言辞变得模糊而不可分辨。继而是时断时续的嗓泣,终至于完全无声的呜咽。总得要点能量,才有悲痛的能力。
她披头散发,打开灶屋的门,冲到了水塘边。
公公拉住了她,婆婆将她扶进屋,“我们没有了儿孙,只剩你这么一个女儿。”
夜
“爹爹,为什么天会黑?”
“从前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孔圣人之后,才有白天。”
“那为什么孔庙会垮,他们拆孔庙?”
“你会不会走路?”
“会。”
“那你为什么还会摔倒?”
大孙子睡着了。
“佐生开始醒事了,老是问。我进家门,知道给我端水。”
“总归是你的孙子,大些了。”
石磊磊,葛蔓蔓。风凄凄,刺尖尖。堆新坟,埋旧恨。
“我的天呢!我的儿啊!出门你们还是活生生的呢,回来就都死僵僵,死僵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