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阁寺后山池塘,雨大了起来。山坡旁有家茶寮,饮茶的旗子都被雨水浸湿得卷在一起,给茶客闲坐的长椅早已湿漉得滴着水,透过窗口的灯光无精打采,两旁树林茂密似乎可以听到每滴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真可惜了这片幽静。
雨水不住地冲洗车身,窗上水帘已将外界隔离在视觉之外,只有车上的音乐安抚焦虑之心,当雨势减小时,几个月后再回忆起这场大雨,似乎上天在特意关照我们京都行,此行虽没有遭遇春之樱花和秋之红叶,但让我们步入了“人稀地幽”的难得境界,云消雨霁之际我们下车走在龙安寺参拜路上。
在京都众多寺庙中,龙安寺以一个古庭院闻名于世。1450年室町幕府将军麾下的行政长官细川胜元开创了这一禅宗临济派道场。跨过仿唐歇山顶的“山门”,沿池塘的参道曲径通幽,左侧茂密的树林之外,可以隐约看到镜容池莫大的轮廓,雨后树林见来格外洗炼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可我一直在注意树荫下连绵成片的青苔,似乎越是注意它越是看不到尽头,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早晨在东京明治神宫散步,树荫中也见到一片围着树根抱着石头的青苔,而龙安寺镜容池岸边的要完整如绿毯般更一望无边。
南朝的江淹是为青苔写辞赋的史上第一人,而初唐杰才王勃笔下的《青苔赋》篇幅精粹结构紧凑,增添了凛然峭拔的风骨。王勃言及林塘的青苔,“为幽客之赏”。轩庭的青苔,为“居人之怨”。如果说“林塘之苔”被人喜爱,“轩庭之苔”被人哀怨,那么幽居之苔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越俗情,天然自由。王勃最后写到“宜其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蒂,无华无影。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文人眼里的小小苔藓居然高洁傲人,连桃李,兰桂这样的富贵之花在青苔跟前瞬时一现无地自容,可谓思维和笔力出神入化。王勃还对青苔观察细致入微,如“绕江曲之寒沙,抱岩幽之古石,泛回塘而积翠,萦修树而凝碧”中对“绕”、“抱”、“泛”、“萦”等四个动词的选用,传神地写出了青苔相依相辅的生态环境,今天对于眼前镜容池岸的青苔选用哪个动词来修饰,我还真为难了!勉强在《庄子》的“孰居无事而披拂是。”中取个“披”字吧。
六朝和初唐的辞赋已经完全从汉代大赋那种注重平铺罗列外在景物和气氛中派生出来,更在重笔于自我情感的抒发和深究。只要留意古书,就是到晚清还有文人将青苔写在作品里。古人眼里这样小的植物可以入诗赋,而今人见了只是匆匆路过了。
穿过树林走上宽长的石阶便是方丈院,除了入口处几位管理的竟没游客,“世界遗产就我们俩”。方丈院移门都敞开着,从过道这头依靠视觉空隙就可窥视到著名的石庭局部。记得几年前我游览鹿儿岛县日本古时武家庭院时,遇到一位老者坐在屋檐下台阶地板上对我们说,看庭院不能站着,要坐到这里看,庭院景观和围墙以及围墙外的树木都是一体的。原来如此,难怪石庭的围墙造得偏低,而坐下来时,围墙在眼里的整个画面中恰到好处。龙安寺石庭是日本庭院中枯山水的代表作,室町时代也就是相当于中国元朝,日本佛教从中国引入禅宗修行开始,茶道文化和其他生活习惯并入接纳,枯山水庭院最早出现在禅宗寺庙,修行僧侣以观赏枯山水来安神平心,有时还面对枯山水坐禅练道。这类庭院均以石头为主,水和植物一概排除在外。将石质和姿态优良的石头经过挑选和排列,然后在石头之间铺上清白的砂粒以拟作水流。
“枯山水”一词最早出现在平安王朝后期造园专著《作庭记》中,“于无池无遣水之处立石,号曰枯山水”。其实,在平安王朝时期,枯山水仅为造庭的一小局部,当时受佛教净土宗影响,造庭还是以自然的池泉回游式为重点,平等院即可佐证。日本学界还有这样推断,是过去那些禅僧从中国古画中得到灵感,将中国宋以后对山水的表达方式应用在造庭,对此我很同意,用奇石象征山峦这不是很难,中国山水画引用“留白”这样的无为方式来代表河川湖泊是东方绘画的创意。比如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中巨大高山之间,一条飞流直下千丈的瀑布作完全“留白”处理,成整幅画“点睛”之势。自范宽,郭熙到沈周,石涛对河川湖泊都以“留白”或略微勾勒几笔线条来表达是一脉相承,当然马远的名画《水图》 是“就水画水”的特例。
莫大的方丈院台阶地板上坐着就我们俩,雨后的白云轻快起来,墙外树荫掠过微风在打扰眼前的古庭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已经凝固。妻说,古代造院的人看到的和今天是一样的吧?是的,一个永恒不变的景观留下来,想告诉后人什么呢?静下心来凝视少许,觉得内心生出一丝寂寞和空虚。石庭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氛,也许需要添加点什么才能圆满,但又不知欠缺何物?《道德经》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最完满的好似有残缺,但其作用永不衰竭;最充盈的好似是空虚,但其作用永不穷尽。内心有一丝不安的残缺或寂寞的空虚会促使去寻找弥补,真到了大成大盈之际也是衰败之始。
龙安石庭 枯山枯水
世间你我 一期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