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撒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她,我才重新建立了与村民的关系,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可我第一次看到撒莱,感觉很不好。在耶路撒冷我照顾过不少老人病人,他们最糟的情形加一起,也不及撒莱的一半。痛苦、恶臭、绝望……我不能多想了。那天下午我呆了两分钟,留下饼就掉头跑了。但我告诉撒莱我第二天还会去。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根本不想再踏足一步的!为了让撒莱好过一点儿?还是逼自己不能反悔?我也不知道。回到家,我发现这个给牧羊人歇脚的小石头屋,和撒莱家一比,简直像耶路撒冷的圣殿一般。我想了半天,决定不食言。我有奶、有饼,毫无后顾之忧,这个时机太好了,我无可推辞。
接下来好些天,我喂饱迪娜就往撒莱家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关节能变形成那个样子,我看着都觉得痛。每天我小心翼翼把撒莱连拖带抱地弄到外面树荫下,把迪娜放在她旁边;然后我进去把房子一寸寸清理出来,把所有的单子褥子一条条洗干净。头几天我得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就这样还得隔一会儿出来喘几口气。慢慢地里面不臭了,终于像住人的地方了。今天我打来水,给撒莱洗了头发,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裙子。她满头银发,细密的皱纹,慈祥地笑着,原来她挺好看。我想如果妈妈活着,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撒莱逗了下迪娜,迪娜咯咯地笑起来。逗一下,笑半天,来来去去乐了很久。我微笑着看着老少二人,尘封的记忆仿佛被打开来。我想起爸爸回家时,带给我的无花果和椰枣,想起坐在他脖子上嬉戏的笑声;想起同哥哥一起去湖边打水,一人一个水袋。我提不动了,哥哥就把水袋接过去,帮我提一段路。水袋来来回回转手好多次。夫子是对的,哪有父母不爱儿女?哪有兄弟姊妹从小就疏离?我们是亲人,我被爱过,只是现在大家穷怕了,只顾自己了。他们若是看过夫子喂饱那么多人的神迹,就不会这样了!有夫子看顾我们,穷有什么关系!我和迪娜一起生活快半年了,不也没挨过饿?
迪娜的笑声宛若清流,冲净了我心里的怨恨。我想明天去哥哥家,请他们允许我像照顾撒莱一样,照顾父亲。
晚饭中,撒莱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野蜜,可以采哪种果子做果酱。收拾完,我告诉撒莱明天我要去照顾父亲。
撒莱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那你还来我这里吗?”
我说,“当然。你想我来的话,以后我天天都过来看你。”
撒莱慈爱地看着我,思索道:“再有几个月就到雨季啦,该冷了。那个牧羊人的石头屋,荒郊野外的,又冷又不安全。要不你和迪娜搬到这儿来住吧?虽然小,咱们三个人还是挤得下。也省得你跑来跑去辛苦。”
我沉默了一会儿。
撒莱又说:“我虽然是废人,可还能帮你看着迪娜。将来孩子能走能跑,可得有人盯着。”
我迟疑地说道:“撒莱,我怕我有时控制不了自己,会伤着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自己住、离大家远远的。”
撒莱问我怎么控制不了自己,是像她一样浑身疼,想站不能站、想走不能走吗?我想含混过去,撒莱一直追问,我终于说道:“听说夫子从我身上赶出过七个鬼。我不知道鬼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赶走了。现在我还会梦到小叶,她是我闺女;还有特芮尔,我丈夫。我很气很急的时候,小木会来,他是我儿子。可我只能和小叶、和特芮尔说话。小木一来,我就浑身发冷,然后像睡着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撒莱奇怪道:“你说这些,和鬼有什么关系?”
我苦笑,挣扎了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说出来:“特芮尔早就死了,我根本没生过孩子。小木小叶都是---鬼---扮---的。”尽管心里想过无数遍,但这句话说出口,我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撒莱却哈哈大笑了两声。看我快要哭出来,她止住笑,示意我过去,然后她努力坐直,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傻孩子,哪个女人不做梦?我也经常梦到我丈夫。大白天,我还和他说话吵架呢!只不过老头子说什么,旁人听不见罢了。这有什么关系?看把你吓的,白白苦了自个儿……”
这些话让我呜呜地哭起来。撒莱一直抱着我、拍着我,像我哄迪娜一样。过了好久,我停止抽泣,说道:“我很小妈妈就走了。撒莱,我们搬过来,我就像女儿一样照顾你,好不好?“
撒莱的手停顿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滴到我头上。我抬起脸来看她,她含着泪、又笑着说:“当然好!我一下子女儿、孙女都有了,我高兴还来不及!这还用问吗?“
我抽抽嗒嗒地补充道:“小木来的时候,可能伤人的!前些日子他来了一趟,我一手的血!以前他砸烂过东西,还打过架,我身上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伤痕。撒莱,我想来住,可又怕害了你…“
撒莱干脆地说道:“就是死在小木手上,我也心甘情愿!玛丽亚,好孩子,不要说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的夫子也就是我的夫子,咱们在一起,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