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一章
初抵阿德莱德
(下)
(接上文)我推开候机室的玻璃门,走了进去。我在全澳洲没有一个亲戚、一 个朋友、一个熟人,当然不期待有一张熟识的面孔会在迎接我。但是,离 开美国时,我将要任教的亚洲研究中心的主任华安德先生(Mr. Andrew Watson)来信告诉我,他会到机场来接我。我正在考虑,如何才能从众多 的人群中找出华安德来,只见一位留着络腮胡子,个子不高却很壮实的中 年男子朝我走来,用标准汉语跟我打招呼:
“你是徐家祯先生吧?”
我这才想到:我要从众多的洋人中找出一位从未见过面的洋人来谈 何容易;而他要从洋人群中找出一个黑头发、黄面孔来就易如反掌了。
华安德的汉语倒的确打消了我不少初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地时所有 的那种紧张感。他穿着短袖衬衣,一条短裤,赤脚穿着一双旧凉鞋,与我 穿的一套天蓝的西服、打着领带的装束截然相反。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别忘了:我离开夏威夷时,正是“冬天”的半夜,谁会料到澳洲竟会是近四 十度的大热天;而且,“礼多人不怪”,宁愿自己以正规的装束向主人表示 郑重的礼节为妥。
华先生帮我从转盘上取下两个大手提箱。既然行李在悉尼进关时已 经过检查,当然可以离开机场了。
当华安德开车驶向城市去时,我才发现:这里的车不是如中国和美 国那样靠右而行,而是靠左而行的。我想:
“一切都相反,我真的走到地球的底下来了!”
城中心的Victoria Square
总督府
市政府和邮电总局
华安德先生用汽车将我载到住处去时,一路上穿过市区。他告诉我: “这是 Victoria Square,是市中心。”“这边的钟楼是 Town Hall,市政府大 厦;对面那个钟楼则是邮政总局。”“我们正在 King William 路上行驶,这 是阿德莱德的南北主要干道。”“再向北,我们就会经过州议会大厦,它的 旁边是火车站。”......
后来我发现,每次我陪伴什么人去逛阿德莱德市容,也总重复类似 的语句。可是,华安德第一次在向我介绍时,正如大多数初到某地连东南 西北都搞不清楚的陌生人一样,听了介绍也懵懵懂懂,如堕五里雾中。我 甚至不明白我们正在向一小时前我在飞机上看见过的那片美丽的绿草地、 那座古色古香的大教堂和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河驶去。
还在美国时,我已给系里写了信,希望代找一个临时住处。阿德莱 德大学在北边郊区有几座住房供学生、研究生或访问学者作宿舍之用。其 中有一处叫做 Kathleen Lumley College,就是我要去住的地方。在美国时, 我只知道英文中 College 的意思是大学的一种,或称之为学院;想不到在 澳大利亚,College 又可用来称呼大学的集体宿舍,又可用来当作“中学”, 如:St.Peters College。英语也真复杂!但是比起中文中“东”和“西”表示方 向,“东西”合起来却成为“事物”;“马”是一种动物,“上”是表示方位,而 “马上”却是“立刻”的意思来,英语或许还算是“可以理解”的呢。
找到了我的房间,华安德帮我将行李搬进房间。他甚至没有忘了带 来一小罐茶叶,一些水果和面包;因为这个宿舍星期日是没有伙食供应的。 我真的感谢他想得那么细致周到。他怕我昨晚飞机上没有睡觉,需要休息, 告诉我第二天早上会来接我同去学校办公室之后,就离开了。
其实,虽说我昨晚没有睡好,再加日期变更,在从悉尼到阿德莱德 的飞机上倒是有点昏昏然的;然而,下机、领行李、找住房那么一折腾, 又加遇见新人、初到新地时所有的兴奋,把我那点儿瞌睡早就赶得一干二 净,已经中午一点多了还不感到肚子饿。
华安德一走,整个宿舍楼一片寂静。中午的太阳耀眼而灼热地烤着 楼顶和大地。虽然窗外一片树荫,但叶子在干燥的空气中纹丝不动。热浪 逼人,身上却无汗水,只感到有种在火炉旁烧烤的感觉。
人都不知到哪儿去了。在睡午觉?在海边游泳?还是去度假了?我 打量我的房间:高高的屋顶,刷了洋灰的砖墙,地上铺了地板——一定是 座盖了上百年而又保养得满不错的老房子。房里家具很简单:靠窗一张大 书桌,一把椅子;窗对面一只大立柜,可挂衣服,打开来门上有镜子;门 边墙上一个布告栏,上面还留着几张前任房主留下的纸片;书桌朝里是一 张单人床,床上竟铺着厚厚的毛毯,共有两条!窗台上有一只冷、热两用 的打风机。我打开试试,一股细细的不冷不热的风吹在身上,不但没扇掉 热气,反而在房里增加了烦人的“嗡嗡”马达声。我立刻关上了电扇。
因为只打算在这里住一星期,于是连箱子都不想打开来整理,只抽 出一些替换衣服及梳洗用品就算了。反正没事,掀开毛毯,躺在床上。不 久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睁眼一看,太阳似乎有点西斜,但其耀眼及灼热的 威力却似乎没有减少分毫。我想,大概只是打了半小时的瞌睡而已。一看手表,却使我怀疑大概忘了换时间了,因为表上明明指出是下午六点半!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夏天要到八、九点才会天暗。
大榕树
人睡醒了,肚子却并不饿,决定趁天尚未黑去附近看看。走出宿舍 院门,只见隔着一条马路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株大桉树。草地上 一群群浅灰色的大鸟在低头啄食,发出“咕咕”的鸽子似的叫声。草地边沿 也有不少大树,有的大树树根外露。粗壮得如门板似的树根,一片片地扎 入地下,像龙爪一样,全个树根可以占地二、三十平方公尺。我至今尚不 知这种树究竟叫什么名字,但每次走过,都觉得这种树的根部不但有威慑 感,而且还有动作感,似乎那个巨大的“龙爪”会突然拔出地面,将我牢牢 抓住。
在树梢上,朝西那边,露出两座古褐色的教堂的尖顶,那一定就是 在飞机上就看见过的教堂。
草地尽头,朝南那边,有一撮高楼,与纽约的摩天楼相比当然只能 算平房;即使跟火奴鲁鲁的市中心那些高楼相比,也只能算“小巫”了。但 在这儿,一片草地、绿树之中,那撮楼房已是鹤立鸡群了。很明显,那里 定是市中心。
楼房看去似乎离我所在地并不远,就决定去城里“探探险”。
先向西,斜穿过草地。看见一家四口正在铺开毡毯,准备在草地上 野餐。西边草地边缘是热闹的大马路,隔着马路就是那座庄严、肃穆的大 教堂。教堂前又是片草地,草地沿着小河展开。南端是座纯白的几何形的 奇怪建筑,像儿童玩的积木,又像科学幻想小说中描写的实验站。穿过马 路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节日剧院”(Festival Theatre),但我那时并不知 道,我今后会是它的常客。
King William Street的Rundle Mall 进口
市中心的步行街Rundle Mall
走过剧场,即是市区,街道整齐,屋宇俨然,车辆来往有序,路上 不见行人。进入市区,走了一个街口,就见左面有个红砖铺地、没有车辆 的街道。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全市的主要商业中心 Rundle Mall,而且 知道原来澳大利亚所有的大小城市都有这么一个大同小异的 Mall。
走进红砖街,只见几十个老老少少,有行有坐,有谈有笑;两边大 小公司、商店鳞次栉比:明明是个商业中心的样子,却不见一家商店开门。 看看手表,只有七点左右;看看天空,太阳还老高老高。如果在中国、美 国,这种时候正是主要闹市区最有生气的一刻,这里却为何如沉睡一般? 我大惑不解,随便向一位在红砖砌成的椅子上坐着的老者询问:“请问店 门是什么时候关的?”
他瞪圆眼睛朝我一看,似乎我是从天而降的一位外星人,连这点都 不知道!他说:“今天是星期天!”
天哪!这下我倒增加了一点“学问”:原来澳洲星期天商店是不营业 的! (注 3) 老者讲“Sunday”和“Today”两个“day”字时,都发出[ai]的音 来,这种浓重的澳洲口音,真差点把我引得笑出声来。
既然无商店可逛,我就干脆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几个年轻人在发 宗教传单。一位女郎见我无所事事,走过来跟我宣传。我告诉她我今天上 午才到澳大利亚,她是我第一位与之谈话的本地人。她很感荣幸,请我周 末去参加他们的宗教活动,我当然只是喏喏应承而已。
到底人地生疏,不敢走得太远,于是顺着来时认着的方向慢慢踱回。 晚餐是华安德留下的水果和面包。饭后打了个长途电话向父母报平安。
回房躺在床上,听见窗外隔院传来 British 旅馆酒吧中嘈杂的音乐和 人声。在纽约时的孤独感似乎又回到身边。然而,这次与上海相隔的不是 十二个小时和东西两个半球,却是冬夏两个季节和南北两个半球了!(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3: 忘了不知哪一年,议会通过法律,准许商店周末营业,于是周六和周日,大部 分商店都开到下午五点关门。而八十年代我刚到澳洲时,商店在周六营业到一 点半打烊,周日则是全天关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