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家姓赵,爷爷辈从河南逃荒到武汉,开枝散叶,成了一个大家庭。起先是乞讨,后来日本人来了,征劳工,家里的男人就开始打散工。也有两个跟着国军跑到了四川,没了音讯。等到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家里就剩下一半的人了。他们在何家迁往大山里躲避战火的时期住进了何家一间破烂的屋子,像街上另外几户一样,自己慢慢把屋子修理一番,等何家人回来无力讨回,也就算了。
当年何耀武的想法是,邻里都不容易,那么破的屋子,日本人差点就给全毁了,能有人住下,也是缘分。现如今,赵家有一个瞎眼的老奶奶,一个在屠宰场做工的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儿子,就是赵望春,在铁皮工厂做工,还有一个儿子望福比望春大两岁,被炸飞了一条胳膊,游手好闲在家没事做。他们把屋子隔开成了三间,胡乱住着,脏乱不堪。
赵望春的出身贫苦,但是心气挺高,比哥哥们有头脑,也有骨气,很小就开始打工挣钱。对于社会上的各种不公平心怀仇恨。不过,虽然小时候和几个哥哥闹过青莲,也和擎坤打过架,但是他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是自己不对。而何家人也没有爸妈和几个哥哥说的那么“狗眼看人低”。这一切的转变,都是因为青竹。
有好几次的学生游行示威活动,都得到了汉口工人组织的支持,一方面扩大声势,一方面保护学生。赵望春是工会活跃分子,经常参加游行。他喜欢走在学生和工人混合的队伍里,觉得自己也充满了一种主人翁的感觉。他也花点小钱买个白围巾,配上中山装,虽然有些旧,但是看起来和年轻的学生没啥差别。
一次游行,群情激愤,失去了和平游行的秩序,警察来驱散人群,学生们有的和警察对峙推搡,有的则开始四散撤退,一时间场面混乱。一个身型瘦弱的女学生在望春身边摔倒在地。他冲过去把她扶了起来。那一刻,女孩子淡色的大眼睛向他投来崇敬英雄的目光。赵望春浑身如触电般,每个毛孔都感知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
“谢谢!”那个面容柔美的女孩子说。
“不客气,快走!”望春拉起来女孩子的手就跑,直到几条街之外,他觉得安全了,才松开了她细细的手腕。
“呀,你的腿受伤了?”望春看到女生白色的长筒袜有一条血迹。
他们一起查看,发现女孩子的膝盖被摔伤了。望春摘下围巾替她包扎,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问之下,他们发现居然是邻里。而那女孩,是何家二小姐青竹。
等他们到了何家巷子,望春送青竹走到里面的何家小院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往巷子深处走。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一早知道,巷子深处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夕阳之下,青竹的头发眼眉泛着镀金一样的黄色,让她看起来有一点洋人的样子。她颜色较浅的瞳仁显得那么温暖,那么纯美,白净面庞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红晕,让望春只需瞥一眼就心里突突地跳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恋爱了。
谈了恋爱的望春,第一个让家人发现的变化就是爱干净了。他买来肥皂,洗脸洗头搓衣服刷鞋子,在家人疑惑的目光里渐渐焕然一新。
“做么斯啊?你个苕!”哥哥望福搓着瘦弱肋骨上的泥,不屑地说。
“讲卫生撒。不然天气热要生传染病的。家里也好好打扫下嘛。破烂丢掉一些。”望春讲。
“作孽啊!”瞎眼奶奶插了一句:“都是好东西嘞。当初一点点攒下的家业,你说丢就丢啊?败家!”
“败家!等老头子回来骂死你。”望福附和着。
“唉......”望春不去理他们了。他管不了家人,只要管好自己的形象就行。今天约了青竹给他补补算术课。他一早收拾好自己,穿着干净的衣裤,出了门。他等在巷子口的石阶上,看青竹从里面慢慢地走出来。她穿着淡蓝色的学生装,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好闻的香气。两个人并肩走向江边公园,打算消磨一个上午。
八月底汉口还是很热,两个人在柳树下地阴凉处找了一张石桌,坐了下来。江面上一片粼粼白光,军舰、货轮、帆船繁忙而有秩序地航行着。江汉关的钟声浑厚地宣告着一个个时辰的流逝。日子就像这滚滚长江水一样,一泻千里,不可回头。抗日的战事远了,内战的烽火又近了。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安定啊?青竹托着腮,看着远处出神。
望春则专注地看着青竹美丽的面庞。他嘴里咬着甜草的根,咋吧着似有似无的甘味。
“望春,你说咱们的部队真的是接近武汉了吗?”青竹幽幽地问。
“当然,我听说,刘邓大军在中原地区完成战略展开,建立了豫鄂、江汉、桐柏等解放区。湖北的北面就有咱们自己的中原野战军啦。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
这些东西对于青竹来讲好陌生好新奇:“什么是刘邓大军?”她看着望春,眼睛眨也不眨地问。
望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共产党大将刘伯承和邓小平啊!”
“都是大官?”
“当然!青竹,我真的想去参军呢。”望春说着,小心看青竹的反应。
“参军喔,很大风险的。你看我姐夫就一点音讯都没有,可怜大姐啦。”
“我也是这么想的。在武汉一样可以参加革命。你知道吗?咱们都有了自己的城市委员会了。再说,我......我舍不得离开你。”
青竹红着脸笑了。这一刻,望春在她眼里很高大,很值得信赖。他貌不惊人,但是身上有一股子力量,让青竹想和他靠近。
“青竹。”望春又开口,把青竹惊醒。“开淼的事情以后要小心喔。他是国民党。要是共产党解放武汉,那他就是反动派,是敌人了。”
青竹倒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辩解道:“姐夫参军是为了打日本人的。”
“你傻啊?那时候是打日本人,现在他们调转枪口打自己人了。那他们就是人民的敌人。”望春脸上严肃的表情让青竹有些害怕。
“反正大姐还没嫁给他......”青竹小声说。
“这样啊?那赶紧不要喊姐夫哟。”
青竹听了,用力点了点头。
望春把自己做的一个草编的螳螂丢在青竹头上,害得她大叫,旋即拿了书本打他的脑袋。两个人在草地上追逐嬉戏,把战火、阶级和斗争都抛到了脑后。
晚上等青莲下班回来,青竹迫不及待地拉住大姐,把望春的话学给她听。青莲的心一沉再沉。她没有说话,起身走到了院子里,背靠着桂花树坐了下来,任泪水长流。
那一年,他们几岁?十一还是十二?开淼在门框边探出头,乌黑的眼睛充满笑意?那一年,他们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开淼在桂花树下和青莲告别,随吴先生去乡下?那一年,他们几岁?十六还是十七?开淼背着包袱,随舅爹爹和比尔融入山谷;那一年,他们几岁?十八还是十九?开淼一身戎装,频频回眸,消失在巷子口......
以前青莲盼着解放的一天,如今开始害怕解放的一天。那将是饱受战火的百姓得以救赎的日子,却也可能是自己的夫君被审判被责骂的日子。他一腔热血搏击长空,换来的却会是那样的结局,情何以堪?
如果是那样,自己会怎么办?悔婚吗?逃走吗?留开淼一个人站在恐惧、失望和羞辱的水中央?她做不到。青莲下定了决心,只要开淼不死,她就是他的妻子。也许,他们可以远走天涯,隐姓埋名。她不怕苦,不怕别人异样的目光,只要是能和开淼在一起,哪怕是苟延残喘,也会和他息息交关,相濡以沫。
她忽然又想到了夏建勋。他是不是也在刘邓大军?他会不会建功立业?或许,到时候可以去求求他,放了他们吧?
无知中的恐惧,就像是黑暗中的寒冷,被一圈一圈放大,又一圈一圈收紧,直到箍得青莲喘不上气来。
忽然,一朵早开的桂花飘落在她肩头,像是苍天赐予的轻柔安慰一样。青莲用指尖捏住小小的残缺的花朵,放到鼻子前面闻。只可惜,它落得太早,一点儿也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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