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华: 我的朋友木心和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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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顾月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学士、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長, 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纽约分会会员,纽约海外华人作家笔会前副会长。主要作品:小说集《天边的星》散文集《半张信箋》《走出前世》传记文学《上戏情缘》。作品入选多部文学丛书,现任纽约侨报专栏作者。其诗歌、散文、小说多次荣获国际国内大奖。

 

当我经过曼哈顿57街的时候,总忍不住要去找那个学校,纽约艺术学生联盟, 但是已经找不到了。

 

 

在纽约曼哈顿,有个著名的豪宅汇聚地,它就是有“十亿级富豪街”(Billionair's Row )之称的57 街。

 

我从1982年9月开始在这个学校里学习,到1985年结束了留学生的生活,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 , 交到了很多的朋友 , 当时我们这一批洋插队的难兄难弟 , 现在无数次地被人羡慕 , 因为在我们的圈子里有木心、陈丹青、艾未未、陈逸飞、颜正安等许多朋友。

 

走出校门,我又与从台湾旅居纽约的艺术家开始交往 , 认识了姚庆章、李茂宗、韩湘宁、杨炽宏、司徒强等艺术家,形成了我活跃的艺术生活和崭新的人生体验。

 

艺术学生联盟是在一幢七层楼的大楼里,进门右边就是办公室,学生在走廊里,可以看到很多的办公人员在忙碌,管我们中国留学生的一位女士叫珊娇,她一头卷曲的金发,穿着非常时髦,举止优雅,说话看似很和蔼,但一旦发现你触犯了规矩,比如没有去上课,那移民局的驱逐出境的邮件,就会马上到你的手里。

 

陈丹青《西藏组画》局部

 

我很快就认识了陈丹青,当年他画的西藏的一组油画,已经使他获得了天才的名声。很多人画过西藏,为什么陈丹青的《西藏组画》被中国美术界甚至全世界视为中国写实油画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因为长期盛行的教条化的主题创作模式被他颠覆了,他是第一个画出了一批毫不虚伪的、没有喧嚣的、没有英雄的、非主题的生活真实画的。陈丹青唤醒了人们心中的人文精神,还原了艺术的真诚,这比陈丹青在这组作品中达到炉火纯青的技巧还要厉害。《西藏组画》成为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交替时期写实主义思潮的发端与代表,影响深远,为后来国内的艺术新潮及现代艺术运动埋下了启蒙的伏笔。

 

在美术界盛赞陈丹青的时候,我跟他前后脚落脚在纽约,进了同一所学校。

 

我看到的陈丹青,是一个两眼炯炯有神、眉清目秀,讲话却带着脏字的美少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画得那么好,长得那么好看,说话那么滑稽,对人那么真诚,既有知识青年的纯朴,又有满腹经纶的才华。可惜说话“口吐莲花”让人迅雷不及掩耳,当时引起我的惊讶和反感,但是他毫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一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了他的说话的习惯。

 

陈丹青很快就邀请我到他家里去过中秋节,他们兄弟俩租了一套公寓,他俩慷慨地做了一些菜请同学们吃晚饭,桌子边上就是窗户,既然是中秋,大家都朝窗外的月亮看去,有人问了:“到底是中国的月亮圆,还是美国的月亮圆呢?”

 

结果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回答:当然是中国的月亮圆了。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陈丹青的书法不俗,他少年老成,既有天才又有学养,能够完美阐释现代的西方风格的油画,又能够游刃有余地书写中国的毛笔字,写得真是漂亮。

 

饭后我们就在大桌子上铺上了宣纸,在砚台里倒了墨水,请大家写关于月亮的诗。

 

关于月亮,我能够背出来的诗很多,但是我当时写了宋朝吕本中的采桑子调《恨君不似江楼月》,这首诗寄托了我对丈夫的思念。陈丹青收藏了我们所有人的墨宝,可惜我没有把他的要过来。

 

当时我选的是抽象油画,记得陈丹青去了写实油画班,在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我倒是常常去看木心做版画,版画教室非常大,每个学生都有很大的空间。

 

中午,我们都在自助餐厅集合,大家掏出带来的简单午餐,其实也就是三明治,其不同之处就看你有没有鲜肉火腿或者乳酪了。

 

大家来自中国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省份,拥有不同的学历,都很穷,但因为毫无利益关系,所以成为一批洋插队的哥们儿。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非常快乐,说话自由,随心所欲。要说口无遮拦,当数陈丹青第一。有一次我们俩通了很久的电话,回味他讲的话蛮有意思,我立刻写了一篇文章《清谈》寄了出去见了报。后来告诉他,他向我要一份拷贝,可是连我都没有。

 

他问我写了他什么?我告诉他,你说:“你看林肯中心那些美国人怎么回事?一个个那么神气活现?我真想站在喷水池上撒泡尿,倒要看看把他们吓成什么样!”

 

这就是当年的陈丹青,虎落平阳,一声呐喊。我是很早就知道陈丹青的心思,他向往回国,一个真正能够虚怀若谷地吸收西方艺术精华及世界文明的中国艺术家,往往也是非常爱自己祖国的。

 

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他,他想带我去看他的新作品。他的画室就在曼哈顿,于是我就跟他去了。

 

画室在楼上,很大的一间屋子,非常引人注目的是他有一个巨大的画架,还有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调色板上积存的厚厚一层油画颜色,那些积垢自己成为一种雕塑,看在我们画家的眼里,那真是比财宝还要宝贵的东西。那积存的是岁月的沧桑,和画家的汗水。

 

剃了光头的陈丹青,穿着中装与我聊了一会儿,他画了一批画,这是大新闻,我便要看画。陈丹青把那一批极大的油画从架子里抽出来,不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把整个画室都排满了。这些画他基本不示人,现在却一张一张排列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组很奇特的组画,一张是临摹古典油画,一张是现代题材摄影作品放大的黑白油画,两张画出奇地相似。时代分古今截然不同,地点也有东西界域之异。但历史往往惊人相似地重复,人类追求的东西如出一辙。明眼人只需一瞥,时代赋予有良知的艺术家的责任感,那从古至今人类共有的人性及大爱,在这些重重叠叠的油画里,传递出正确的信息。

 

我说好。陈丹青开心了,他再三地求证我是真的喜欢吗?我告诉他我喜欢。

 

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倒也不一定,但是他关了门辛苦了几年,我不忍心说任何泼冷水的话,现在轮到他喘一口气,让人替他擦一把汗了。他高兴得像小孩子拿到了红包。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有一个外号,画家查国钧告诉我,只要陈丹青远远地看见我,就要吓唬他们:晚(音:梅)娘来了。上海人叫后妈是晚娘。不过我真的没有欺负过陈丹青,相反,我一直喜欢这个小弟弟。

 

我出书的时候请他给我写序,过了好久,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又过了很久,邮箱里跳出一封没头没脑的信:“大姐,小弟趴在地上,让你打屁股……”我吓了一跳,是谁呀?原来是陈丹青来交稿了。

 

序来晚了一点,他拖了很久,故而要详细解释迟误原因,一则太忙,二是不肯敷衍,想好好写,所以迟了。

 

序文中他说:顾月华初到纽约不久即开始大量写作,很快成为美东华人报章抢手的写家。从当日报纸读到自己熟识的朋友又有新篇,竟或当晚就能亲见作者,实在是快意而奢侈的经验。在我们这一小圈大陆旅美的文艺人中间,顾月华便是这样的要角儿。

 

近年来,他常常言辞犀利,其实他是一个温暖的人。

 

我最近一次遇到陈丹青,是他到纽约来,参加木心的记录影片放映仪式。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票子,他立刻带我去他父亲身旁,一起进场坐在第一排,观看木心的电影。于是我们一起怀念了木心。

 

木心来艺术学生联盟报到的时候,被人郑重地介绍给我认识,说他是我们学校最老的中国留学生。因为我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都是上海人,都会写作,又是画家。而且有很多的共同背景和共同语言,马上有老朋友的亲切感觉。

 

我认识木心后,通过从直观到客观慢慢地了解了他。

 

在纽约,我们看到一个老顽童一般的艺术家,岂止是聪明,非常有智慧。他的脸也长得像伏尔泰,喜欢笑,也喜欢讲笑话,喜欢调侃别人。笑的时候眼睛非常善良。他住在林肯中心的附近,据说那个房子是王季千供给他住的。我们渐渐熟识了以后,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去他家里吃饭,虽然他做了红烧肉青菜和紫菜汤,但是他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但同样让我惊讶和敬重的是他展示了他的很多小小的中国画作品,都是才气横溢功底深厚的好作品。

 

我还跟陈丹青和木心等朋友们一起去博物馆,因当年的舞蹈家邓肯每天从一百多街的上城走向下城区上课,我们留学生也常常走几十条街去看博物馆。

 

留学生里边感觉我跟木心两个人的小资情调最足,我很喜欢逛大公司去买化妆品,木心愿意陪着我去,有一次我要去Lord&Taylor买一支口红,那是一家很高级的公司,在第五大道,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支几乎是透明的口红,带一点点肉红色,我很满意地付了钱。木心却大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这擦了跟不擦是差不多的,你要买它做啥?

 

木心在纽约曼哈顿街头。

 

这么小一件事,我为什么要提呢?后来木心把这件事写到他的散文里了,我变成了他的“女友”,而且是一个有点调皮有点坏的漂亮女人。我早就发现他用小说的手法写散文,因为一般散文是写真实的事情。

 

木心的散文,从我们了解他的海外生活的朋友来看,有杜撰幻想的成分。

 

他虽然嘻嘻哈哈,谈吐风趣,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但是他对朋友其实是不太交心的,他从来不谈他的过去,他的作品有很多华丽深奥的意境或文字,但是完全跟他的生活是没有关系的。虽然就觉得他有点不着地气,但喜欢文字的人如我,还是喜欢他的作品。

 

关于他性格中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就是他的苦难的过去,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在别人的文章里看到了,他在国内受尽屈辱的苦难岁月,一个人在经受过那样的磨难以后,还能够挺立,就已经不容易,更何况他在狱中及出狱后的余生,他把自己真正地贡献给了艺术。好像一个教徒,虔诚地、无私地、完全地、快乐地把自己全部交给了上帝,木心把他自己完全交给了艺术。

 

从我直观地认识木心,到第二个阶段理性地深入认识木心,是知道了他的历史及国内的经历后,有了对他更多的理解。

 

我认识的木心是一个体面人,这样的人最讲自己的尊严,尊严,比命还重要。

 

他像一只被深埋在地下的老鼠,在地狱一样的黑暗里钻了出来,他一点一点地替自己挖掘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许多年以后,他出来了,他永远不想再回去,不想见到把他送进去的人,不想谈论这恐怖的往事,不想原谅他们,他没有过去的温馨回忆可以献给人们。难道我们有权利指责他吗?

 

木心在版画教室里上课的情景,那本身就是一张美丽的画面,版画的教室非常大,木心总是卷起袖子,把袖子挽到胳膊上面,系了一条围裙,像泥水工一样工作着,他占据了很大的空间,那一排一排的长条桌上,放满了他自己印刷出来的作品。那个屋子非常敞亮,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木心沁出汗水的脸,笑容满面,那种敞亮的欢乐,充斥在教室的空间里。那时的木心,显得活力十足。

 

艺术学生在一起,总是喜欢互相观摩,互相学习,互相启发。我很早拿到绿卡,还喜欢去学校看他们作画,后来实在忍不住,向他讨画,他说你自己挑吧。于是我就挑了一张,那一天是1988年3月10号,木心用英文签了名:Mu Xin。

 

如果说木心的文字璀璨发光,如天马行空般美丽奔涌,让人目眩神迷,木心的画却给予我另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木心的版画也好,国画也好,其实他不画具象的东西,他画的是一种气韵,一种气场,超凡脱俗的大气磅礴。

 

他的画即使是中国画,也完全脱离了中国文人画的窠臼章法。没有人物,云彩,山水,房屋,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木心的画如音乐,有安乐,有平静,有咆哮,有愤怒,有悲伤。从他的画里,你只能隐隐约约地去感受,在他的胸怀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喷放了出来。

 

我与木心有太多的共同命运,我们的童年都过得富裕,养成了一些讲究的习惯,在中国多少年以来把这些习惯归到资产阶级的陋习,跟我们观念不同,这代表人的一部分尊严,但是非常容易受到批判和诋毁。他的朋友曾经看到木心自己制作服装,作为出国的行头。

 

我也注意到我跟木心每天见面时,喜欢互相看对方的行头,他带着上海老克拉的绅士派头,穿着优雅,脖子上围一条丝巾,喜欢被人赞美几句。他见我写文章总说要给他先看看,让他帮我润色才发出去,我还不买他的账。

 

顾月华近照

 

他又劝我多次要起一个单名做笔名,说你的名字不好听,如果要做作家,不会红。名字非常要紧,要两个字,让人家记得住,笔画要简单,然后他说了很多名作家的笔名,真的几乎都是两个字,包括他的名字,木心,很好记。

 

这是我很后悔的一件事,竟然没有听从他。

 

有一次我请他吃饭,做了几个菜,他很久没有吃家乡菜了,高兴得不得了。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半央求地跟我说,阿拉索性定规下来,或一周一次,或一月一次,来搭一次伙,吃吃家乡菜。我却再也没有请过他吃第二次饭。

 

当我在上海买了木心的全部作品后,读下来,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

 

陈丹青说木心,他是一个精灵,我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纽约的宅男,我是一个流浪人。他的家乡没有人知道木心,直到1999年,有一个作家回到乌镇,告诉人们,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从这里走了出去,再没有回来。当家乡的人们呼唤木心回家的时候,他考虑了两年,才同意回到乌镇。

 

木心回到家乡的园林别墅中,开始过他更加寂寞的生活,他杜门谢客,与世隔绝,总结了他的过去和现在,他是一个传奇,我听成了一个陌生的故事,甚至不敢去看望他,因为也怕被他拒绝在门外。

 

我永远不会再责备他的冷漠,但是我觉得他错过了满园的春色。

 

他说的: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我说的:走过的路,也许是万丈深渊,希望没有人再去走。

 

木心又说:但愿我是黑暗,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我说:木心,你已在光的怀里。

 

本文选自2018年第6期《鸭绿江》 

 

 

附录 | 陈丹青 : 纽约琐记

 

本文转载自 2013/12/9 《东方早报 》

 

在曼哈顿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有一所老牌名校叫做“纽约艺术学生联盟”。美国现代艺术的祖母级人物乔治娅·奥基弗曾在此毕业,日后成了美国女画家的偶像。

 

“联盟”自1950年代后渐渐没落。它成了一所向各种年龄、身份艺术爱好者开放,但不颁学位的古董型美术学院。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旧白楼至今地处五十七街昂贵地段,可以证明它往昔的光荣。

 

校内挤满艺术学生和业余爱好者。1980年代,中国人来了,仅仅为了学生签证而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先是心不在焉混在各国学生中画人体素描。一边画,一边为下个月的房租犯愁。模特却是个个认真敬业,不必老师摆弄,自己做各种姿势。但我以为不好看,不入画 : 健美把式?体操动作?还是舞蹈造型?看来希腊传统远在地中海,美国还是美国。一位肤色雪白的健硕男模特还有绝活:他一弓身倒立起来,面红耳赤,神情坚毅,维持将近一分钟。他的女友在别的班当模特。有一天他抱着新生婴儿来到教室,全班鼓掌欢迎。

 

我是个坏学生。进了教室我就沮丧、瞌睡。后来索性每天到门口签个到,就溜上三楼咖啡座抽烟。

 

在咖啡座,天天可以看见一位满头金发、浓妆艳抹的老太太。她的样子仿佛尚未卸装的百老汇歌舞演员,过时太久的时装模特,或被遗弃而曾经有身份的女子:旧式女帽斜插着一支紫色羽毛,衬领敞开,露出垂老的乳沟。超短裙碧绿,更有碧绿的连腰网眼长丝袜,当然,还有颤巍巍的,但完全不适合她的年龄的高跟鞋。如同许多上东城富裕人家的老太太,她的神色,以至整个身姿流露出经年累月的凄凉和高傲。她从不看人,也不同人说话,永远孤零零地占据着门边一张椅子,威严而茫然,凝视着桌面上的咖啡杯,或者弯下身照料脚边的几只塑料袋。

 

她不像是做过母亲或妻子的妇女。这在纽约并不稀奇。显然她也不是这的学生,咖啡座侍者说,上几代的雇员和学生就看见她天天出现。不消说,她是疯子。此地的人从不打搅疯子,学校也任由她进出流连。可纽约有的是乞丐或半疯的人——学校对过就有一位既疯且醉的壮汉,每天高声歌唱普契尼咏叹调,手里举着讨钱币的铁罐——这位老太太何以偏要到“艺术学生联盟”来?

 

但愿后来我听到的故事是真的:终于有人告诉我,马蒂斯1950年代造访纽约(这事是真的),据传曾选中这位女士当模特,也就是说,大师本人画过她。

 

难怪她骄傲。难怪她喜欢紫色和生葱般的绿色。原来她是忠贞不渝的艺术烈女,这位紫绿色的缪斯!

 

本文选自 2013/12/9 《东方早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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