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姗和单妤,对于她俩的第一次见面,有着不同的记忆。
程姗记得,那是在小学五年级,少年宫举行了一个全区的数学竞赛。事后,程姗被邀请去参加颁奖典礼。
颁奖人站在台上,宣布获奖名单。被叫到名字的同学,一个个上台去领奖。
宣布二等奖的时候,颁奖人看到名单中“单妤”的名字,有点傻眼了。他不认识“妤”这个字,只好硬着头皮读半边字,读成了“予”。还好他蒙对了。但是他没有蒙对姓。“单”字作姓的时候,应该读成“善”,他却读成了“单”。更要命的是,他用芦城话来发“单”这个音,发音有点像“坛”。单妤连在一起,出口便叫成了“痰盂”。
没有人上台。
颁奖人又“痰盂”,“痰盂”地叫唤了几声,问道:“痰盂同学在吗?痰盂同学,请上台领奖!”
大家哄笑起来,四处张望,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叫“痰盂”的学生。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女孩慢慢地站起来,脸烧得红红的。她低头往台上走去。
众人又笑起来。大概女孩身材清瘦,与“痰盂”的形象完全不搭,造成了某种喜剧效果。
单妤走到台前领过奖状和奖品,转过身,站在另外两个获奖学生边上,依然低着头。下面的摄影师拍了张照,单妤就迅速走下来了。
程姗刚好坐在单妤后面隔了两排的位子。单妤朝程姗这边看过来,寻找自己的座位。程姗见她长得清秀,有点像古代美女年画里的西施。被叫成“痰盂”,可真是冤。程姗想。
颁奖人继续说:“现在要宣布一等奖了。这个一等奖呢,其实不是一等奖,是第一名,因为只有一个!”颁奖人特意强调。
听到这里,程姗从清秀女生和“痰盂”的违和感里回过神来。事先学校老师跟她说了,这个第一名是她。比赛时,感觉做题做得不错,没想到居然得了全区第一名。
“请程姗同学上台领奖!”颁奖人兴奋地叫起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程姗有些激动地走上台去了。
领完奖回到座位上后,程姗注意到单妤已经悄悄地离开了颁奖典礼。
(二)
单妤对这第一次和程姗见面,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对于数学竞赛的颁奖典礼倒是有印象的。被叫成“痰盂”,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尴尬。大概回到座位上后一直觉得不自在,就没注意后面的事情了。
在座位上低头坐了一会儿,就早早地退了场。
那时候真害羞啊!被叫错名字,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会不自在成那个样子。
(三)
单妤对程姗的第一印象,是在半年之后的文学社里。
那是八十年代,知识牟利还未大举入侵教育界。少年宫的各种兴趣班择优录取,不收分文。
单妤上的是普通小学。父母图方便让她就近入学,没去考重点小学之类的。没想到单妤不但读书好,别的方面也很有才华。她陆陆续续给学校捧回各种奖状,知识竞赛第一名,应用题比赛一等奖,画画比赛二等奖,写作比赛还得了全市的奖,获奖的文章被一起编成书出版。这个小学从来没有这么辉煌过。有人形容老师们奔走相告:我们鸡窝里出了个金凤凰!
区少年宫的兴趣班,经常只给普通小学一个名额。小学教导主任总是优先问单妤去不去。单妤很多都想去,一是忙不过来,二是也得给别的同学留些机会,就挑了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写作的,画画的,后来发现受益终身。
程姗上的是远近闻名的重点小学。高知的父母,知道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道理,让程姗从小上最好的幼儿园,然后顺利考入重点小学。
区少年宫的兴趣班给重点小学名额多一些。重点小学正规,走流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去什么兴趣班,都要科目老师推荐,然后根据孩子的获奖情况和学科成绩分配名额。
程姗得过全市的小学诗歌比赛一等奖,就被推荐进了这个文学社。每个周六去少年宫上一次课。
文学社的课一般由区里几个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轮流授课,培养孩子们文学创作能力。比起小学里的语文课,这个课可是有趣多了。文学社还有一些特殊活动,比如请了省里著名的作家,来给孩子们传授文学知识,有点播下火种的意思。来过几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的童话,小说,诗歌如雷贯耳。孩子们那个激动啊,纷纷做起了作家梦。
程姗至今记得一个作家说的,读书一定要读原著。以后但凡看翻拍的电视剧或电影,她必去读原著。后来去了美国,又读了许多英文原著。
(四)
初到文学社,单妤不认识别的学生,和一个同样来自普通小学的落单的女孩成了朋友。她俩经常坐在一起,听课有感而发时窃窃私语一下,写的习作也互相交换着读。
这个女孩很有独特的想法。她写的东西总是出人预料,游离于常规之外。她的文笔又出奇地好。单妤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很被这个有叛逆精神的女孩吸引。
有一次,老师让大家写公交车上看到的一件事。大部分孩子都写正面的积极的事,比如让座,售票员关心乘客,驾驶员做了感人的事,等等。
叛逆女孩,却写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别人叫她给老人让座,她不动,还振振有词。但后来车上发生了一件事,她的举动显示了她的与众不同和正义感。
老师点评她的文章时,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的尴尬。女孩埋下头,侧过脸来,对单妤眨眨眼睛,揶揄地坏笑起来。
还有一次,轮到程姗小学的语文老师来上课。程姗的小学因为是重点小学,有好几个学生在文学社里。语文老师先让一个女生跳了一曲舞,然后让程姗唱了一首歌。宣布那天的练习是分别写两个段落,描写她们跳舞和唱歌。
写完后,想分享的孩子举手朗读自己的习作。
孩子们用尽了洪荒之力去描写她们赞美她们。跳舞的女生是很妙曼的舞姿,程姗则有一副天籁般的嗓子,也对得起这些溢美之辞。
叛逆女孩朗读她的习作时,整个教室都安静下来,空气静得像凝固了一般。因为她的第一段前面几句,是这样描写跳舞的:”她一步一扭地扭到讲台中央,突然顿住了,像被人施了魔法。然后她费力地把脖子伸长伸长又伸长。突然,她的脖子垂下来,像一只被人折了脖子又未断气的鸭子。。。”
形容程姗唱歌,叛逆女孩也没用什么好词:“本是年轻女孩的脸,她却在脑后挽了个髻,转过脸来,吓人一跳。她一开口,咿呀咿呀的,不知道的,以为是老太太附魂。然后,她的声音逐渐高上去,这下变成了疯女人附魂。。。”
孩子们都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惹火烧身。
老师很有涵养,让叛逆女孩把两段文章读完。读完之后,叛逆女孩抬起头,挑衅地望着老师。老师不动声色,说了几句话,意思类似于“不要把无礼当个性”。不愧是语文老师,话说得温婉含蓄,内容却透着尖酸与讽刺。
放学后,单妤与叛逆女孩回家,会同走一段路。其实单妤可以坐三站公交车到家,但为了和叛逆女孩多呆一会儿,单妤每次都走回家。这天叛逆女孩说,她看不惯这个重点小学的老师和学生,自我感觉都太良好了。
(五)
文学社伊始,程姗没认出单妤,只觉得有些面熟。等到后来上课,老师叫到单妤的名字,程姗才想起数学竞赛的颁奖典礼来,对上了号。程姗有好几个同学都在文学社里,大家上课坐在一起,下课也一起玩。
有一次老师让写家里的餐桌。单妤的那篇文章,被老师挑出来读。单妤写了她家的餐桌,招待过两拨人,一拨是妈妈的同事们,一拨是爸爸的同事们。妈妈的同事们是售货员,来她家吃饭的时候,乐乐融融的。但妈妈经常在餐桌上抱怨同事之间的各种不和。爸爸的同事们是客车驾驶员,来她家吃饭的时候,各种发牢骚和骂娘。但有一次,爸爸回来说,一个同事开车穿过铁路。由于道路人员的疏忽,火车来了没开红灯。同事的车已经开上了铁路,看到火车呼啸而来。继续往前开呢,车身里一车旅客的性命难保。他因此选择了倒车。大多数乘客保住了,他却死了。爸爸的眼泪,滴落在家里的餐桌上。
程姗被这篇文章感动,想去对单妤说她写得真好。但下课时同学有事叫住了她。放学后去找单妤,单妤已经和叛逆女孩走了。
后面一周就是程姗唱歌的那一次。
因为程姗的歌声,也因为叛逆女孩的另类描写,单妤记住了程姗。但是受叛逆女孩的影响,单妤对程姗没有任何友好表示。
因此一年下来,两人没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