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3)
三
舒翰真感觉对金盼兮怀有深深的愧疚,是自己食言对不起她。再说,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金盼兮爱得很深,这一辈子除了金盼兮,很难再真心实意地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感情的最终归属在哪里,说不定这辈子只有孤老终生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向金盼兮说明他的苦衷和处境,想尽量得到她的理解以减轻她的痛苦。于是,他赶在赴京报到之前,找金盼兮长谈了一次,地点选在望江楼公园。
舒翰真选了一个石栏处等待金盼兮。等金盼兮走近了,他才看清她人好像比半月前瘦了一些,脸上表情平静淡然。
“来了,路上车很多吧?”舒翰真关切地问道。“我们辅导员高北升说,他最近处理学生分配的后续事务有点忙,他就不来了。他要我代他感谢你理解和支持我们系的工作。” 金盼兮并不吱声,径直走到距离舒翰真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背对着他站着。两个人就这么离皮离骨地站了好一阵子。
“兮兮。” 舒翰真像平常一样,使用她妈对她的称呼,“我想请你理解我。我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她还是不答腔。
“我是个党员,系总支希望我去这个单位,我必须要服从组织的安排。而且,我姐姐也给我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我很为难。” 他在做进一步的解释。
“那么,你在城北公园对我说的‘永永远远绝不分开’,算不算你的承诺?再说了,组织也不是只有一种安排,你就非要去这个单位,留校教书不可以吗?” 金盼兮转过身来对舒翰真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提得很高。
舒翰真无话可说,只能用沉默来做回答,他知道怎么辩解都是无济于事,他是亏理的一方。又过了很久,等金盼兮的情绪稍微平和下来后,舒翰真才接着说:“我能够体会出系总支的意图,我不能违抗。” 舒翰真慢慢道出他本不想说又忍不住说了出来的几句话,想以此来为自己找一个下来的台阶,“兮兮,我们系对这个中央单位的名额很看重,如果我选择不去那个部属单位,曾副处长他们很可能会弃选,让系上白白损失一个宝贵的黄金名额,这种事是系上无论如何不会让它发生的,我也是‘鸭子逼上架’没有退路。”
见金盼兮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舒翰真又接着说,“我来的另外一个意图,是想向你表示,无论我们的结局如何,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舒翰真越说越激动,接下来他深情地对金盼兮说:“盼兮,我们即使今生不能常相守,死了也要常相忆。” 他的话说得十分伤感动情,最后他自己竟掩面哭了起来。 金盼兮从来没有见舒翰真这么激动过,她也被舒翰真的真情感染得不能自持。“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想到一个自己深爱并且发誓要和他白头偕老的人,就要永远离开自己,天都好像塌下来一样。要不是我还深爱着我的妈妈,我真想纵身掉进眼前这条锦江,一了百了。” 她转过身来对舒翰真,任凭泪水从脸上流下来流到上衣上。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泪水涟涟的美人,舒翰真不顾一切地走过去把金盼兮揽到怀里,两个曾经的恋人又紧紧抱在一起,相拥相泣。大家心里都明白,今天见的这一面,也许就是永别,就算以后再次相见,那已经是陌生的路人。就这么过了好一阵子,舒翰真似乎才从激情中苏醒过来,觉得自已做得有点过头,害怕给事情带来反效果。他把金盼兮放开,用平静下来的语气对她说:“兮兮,我承认我有点自私,但是我也很无助,我无法改变目前这个结果。兮兮,我想,我们今后做不成恋人,可以做好朋友。”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兮兮,我希望……,我希望你忘掉我,去重新找个比我更好的人,幸福地过一生……。” 舒翰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向自己的心上猛击的一拳,他感到就要和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分别,无限伤感,无限不舍。
金盼兮站在原地,她用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理了理弄得凌乱的头发,也像突然清醒了似的。
“对不起,我没有控制好自己,有点失态了。”然后,她以平静的语气接着说:“这几天来,我也慢慢想开了。我不能拖累你,你应该拥有一个更远大的发展前途。” 金盼兮整理好思绪慢慢说道:“至于做什么好朋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开始一段恋情?也许我已经不可能再去自寻烦恼,不可能重新整合起一颗破碎的心。”
“但是,你大可放心,事情过后,我一定会在事业中开启新的目标,我会让自己过得很充实有意义。谢谢你给了我以往的那些爱,那么纯粹的爱和那段幸福的时光。我们大家都各自珍重吧。” 说完,金盼兮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放在舒翰真面前的石凳上,里面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
“这是你给我的定情礼物,我受用不起,原物归还,请收好。也请你代我向伯母致谢,我们今世无缘做婆媳,但等来世吧。” 说完,她含着一包泪水,赶紧转身快步朝公园大门走去。
舒翰真目送着金盼兮离开,然后低头看了看石凳上的玉镯,他顿时感觉好像丢了魂似的,身体有些漂浮站不稳。他在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定了定神。镇静下来后,他收起玉镯,拖着步子慢慢走出公园了大门。
舒翰真和金盼兮之间几年的感情之路,荡气回肠,缠绵悱恻,最后还是走到了终点。
八月中旬,舒翰真起身赴京,到部里报了到,部里安排他到一所大学先培训半年,主要学习英语和国际关系两门课程。 投身到新的课程学习中,让舒翰真感觉到新鲜,振奋,还有些刺激。他来京后给金盼兮写过两封信,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也就这样把那段往事暂时放到一边。
半年后,舒翰真结束了在大学的培训回到部里,正式接受工作分配。部里让他先担任一段时间的秘书工作,1964年6月,他被派到我国驻非洲某国大使馆文化处工作,两年后任满回国。那个时候,国内的文革已经开始,到处都是一片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他们要一边工作,一边参加文化大革命。回国后,他升任了副科长,负责理论方面的工作。这段时间,他一直孑然一身,几个朋友也给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但是他总是觉得找不到感觉,都没有结果。
1967年10月,舒翰真母亲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在医院去世了,他接到家里电报后赶回去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他姐姐生了两个女儿,他是家中独子,本来希望他能够给他们生一个孙子,让她死能瞑目,话没有说完母亲已经老泪纵横。舒翰真知道,母亲在埋怨他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更没有给他们生下一个孙子。他埋着头看着地板,无话可说,内心感到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几年前,他失去了挚爱的女人金盼兮,现在又没有了母亲,让他失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根感情支柱,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中。
几天后,舒翰真假满返京前去医院探视一个朋友出来,在医院门口突然看见不远处金盼兮正送一位男人出来,好像关系很亲密随便。他特别注意到,那个男的穿着一身铁路员工的直领制服,右鼻翼侧的一颗黑痣很显眼。金盼兮穿着白大褂,显然还在这家医院上班。舒翰真断定,那位男人一定是她的新男朋友。看见这幕情景,他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感受,有些许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宽慰。有了一个真心疼爱金盼兮的人,他的心里能够减轻一点自责。这些年来,自责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舒翰真,像一个沉重的道德枷锁,让他背在身上苦不堪言。
回京后,舒翰真不再拒绝同事朋友为他安排的相亲机会。后来,有几个同事极力在他和单位资料室的小文之间做工作,想把他们俩促成一对。小文叫文慧茹,毕业于上海一个大学,英语专业,1967年毕业刚分配来单位。那年八月初,单位去大兴县帮助农民抢收小麦时,他和小文正好分在一个组,对她的了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对小文的最初印象是她对人热情大方,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热情。舒翰真刚刚和她在一起劳动了半天,她就主动提出要帮助舒翰真学习英语口语,弄得舒翰真有点不好意思。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舒翰真觉得,这个文慧茹虽然长相一般,个子也不高,但她性格外向开朗,身上没有舒翰真特别讨厌的那种工于心计的毛病。尤其打动舒翰真的是,小文心地善良同情弱者。有一次,他们俩去天坛游玩,路上看见一个背着包袱的老太婆,脸上手上满是污垢,像是从农村来的。她好像很饿,向一个卖烧饼的老板讨一个烧饼吃被老板拒绝后悻悻而去。小文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马上走过去拉住老太婆,自己掏钱给她买了五个烧饼。这一幕让舒翰真觉得特别暖心。
他和小文很快确定了关系,然后,他把情况通报了家里,这次没有遭到家里人的反对,他姐姐特别支持,还邀请他和小文有时间来沈阳玩耍。小文家里基本同意,说基本,是因为小文母亲没有意见,而父亲原本是想让小文找个理工男,好让她与丈夫形成文理互补的优势,将来有利于孩子的教育。父亲听说,舒翰真是单位的党员副科长,政治理论功底厚实,他认为将来发展也会不错,也就勉强同意了。
1968年国庆节,他们在单位正式结婚,婚房是单位分配的一间单身宿舍。文革中提倡移风易俗,不好铺张,熟悉的十几个同事在一起喝点茶吃点糖果,就算是结婚仪式了。结婚那天晚上,两个人到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作为纪念。回来后,舒翰真一个人在窗边坐了很久,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负罪感,原本已经消退的自责心理又回来了一样。他不能确定,他这个婚是否接得太快太过草率,更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经把心里原来金盼兮占据的位置,彻底清空出来给了文慧茹。他完全没有新婚的激情和幸福感,尤其让舒翰真感到十分沮丧的是,新婚之夜,他居然没有了一点床第交欢的欲望。平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受到外界的刺激,敏感部位也会有所反应,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趴窝”了?真是身体出问题了?舒翰真真有点担心起来。第三天早上起床后,文慧茹冲他发了一大通火,问他为什么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完全见不到他有新婚的喜悦,是不是他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他的前任女朋友。其实,舒翰真心里也知道,没有让一个女人在新婚之夜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东西,这才是文慧茹对他发火的真正原因。他深感自己窝囊对不起妻子,只好默不作声任凭文慧茹数落。